按:王之称李为“老友”,因交情已在二十年以上。王壬秋于咸丰九年,在京会试报罢,因同乡“湘中五子”李榕等的介绍,得识肃顺。相谈之下,肃顺惊为异才,激赏不已,愿约为异姓兄弟,王壬秋辞谢未许。第二年,亦即咸丰十年十月回长沙;又十年,复行进京会试,其时为同治十年,三月至京,七月回湘,此即张之洞邀李与王壬秋论学,而李辞不赴的一次。
李慈铭自言,与王壬秋曾晤两次,其初见当在咸丰年间。李慈铭致潘祖荫一函,谈为周氏兄弟出卖,中有一段:
弟上负老亲,下惭乡里,进退无据,出处都非。至庚申之冬,老母知慈尚阻吏铨(下略)。
据此可知咸丰十年(庚申)冬天以前,李慈铭即已到京。而王壬秋是时方居法源寺,王代功所编述《湘绮府君年谱》,咸丰十年记云:
三月,复还京师,居法源寺。其时同入居京者,蔡舅与循,郭丈筠仙,龙丈皞臣,邓丈弥之,黔蜀则莫丈子偲,赵丈元卿,李丈眉生,云南则刘丈景韩兄弟,江南则尹丈杏农,江西则高丈伯足,许丈仙屏,迭为文酒之会。其后失意四散,子促丈述杏农语为诗云:“吾军久摧颓,不尔非全倾。诙哉杏公语,沉痛不忍听。”盖胜游文会,未久而风流云散矣。
郭筠仙为郭嵩焘,龙皞臣为龙湛霖,邓弥之为王壬秋亲家,皆湖南人,莫子偲为莫友芝,赵元卿为赵树吉,李眉生为李鸿裔,高伯足为高心夔,许仙屏为许振祎。此数人皆咸同之交的名士,李慈铭于此诸人,或无交往,或虽交而不深,故日记中不多记,其记而特详者,为肃顺门下的上客高心夔。光绪八年十月二十六日记:
高心夔,字伯足,号碧湄,湖口人;咸丰庚申进士,朝考以诗出韵,置四等归班。先以己未会试中式,复试诗亦出韵,置四等,停殿试一科。其出韵皆在十三元,湖南人王闿运嘲以诗云:“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京师人以为口实。久馆故尚书肃顺家,肃待之厚,庚申殿试,肃方筦权张甚,必欲为得状元,询之曰:“子书素捷,何时可完?”高曰:“申酉间可。”至日,肃属监试王大臣,于五点钟悉收卷,以工书者必迟,未讫则违例,而高可必置第一矣。然高卷竟未完,于是不满卷者至百余人,概置三甲,而仁和钟雨人素不能书,自分必三甲者,竟捷状元,说者以为有天道焉。
然高实名士,文学为江右之冠,己未、庚申两榜中人,罕能及之者。后为令于江苏,两署吴县,无政声,当断一富人买妾事,误信市魁,诬为他姓逃妾,致妾及其母皆缢死,富人伤之,亦自缢,高遂病失心,一年卒。吴中为其刻《陶堂遗集》。
高心夔为肃门湖南六子之首,其文学冠一时,固李慈铭所不能轻诋,特记其吴县任无政声及误断富人买妾事,仿佛纯然书生,不谙政事,此则有意相贬。高心夔之于肃顺,时人拟之为郗超之于桓温。而肃顺极似桓温,都是为后世误解极深的人物。肃顺极识人,极有魄力,虽不学而能礼士,足补其短。文宗才识过于其父,而信任肃顺,始终不改,则肃顺之确有可资依畀之处,自亦无疑。王壬秋谓“军书旁午中,庙谟广运,皆肃顺一人之力”;而佐肃顺者为高心夔。翁同龢日记,咸丰十七年七月初七记:
饯高碧湄、莫子偲于湖广馆;碧湄在园商略要事,未到。
所谓“在园”之“园”,即圆明园,御前、军机等大臣,在圆明园附近皆有直庐,可供住宿。是日正恒福自大沽退天津后,僧王自天津退杨村,英军进占大沽南岸炮台,肃顺在圆明园参与和战大计,而携高心夔以往,则庙谟中,固亦有高心夔的意见在内。按:次日有上谕,桂良授为钦差大臣,会同恒福“办理事件”,实为议和专使。桂良为恭王岳父,用桂良为起用恭王主持和议的先声。就当时局势而言,是年春夏间,江南大营崩溃,张国梁战死;钦差大臣和春退无锡;江督何桂清自常州遁至苏州,旋走上海;常州绅民攀辕,何令亲兵开枪,为其后来大辟不解之因。此后李秀成占无锡,占苏州,占青浦,占松江,进围上海,不特外患严重,内忧亦至姐姐。但肃顺建议重用曾国藩、胡林翼,以曾代何督两江。六月二十四日上谕:“实授曾国藩为两江总督,并命为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所有大江南北水陆各军,皆归节制。”其时各地官军练勇,不相统属。如安徽为多隆阿、李续宜,淮上为袁甲三,上海为薛焕,皖南为张芾,杭州为张玉良,皆如专阃之寄,彼此不相通联,有此一旨,曾国藩方能统一指挥。
揆肃顺之意,洪杨军事完全托付曾国藩,亦即是完全托付汉人,英法联军内犯,则由旗人应付,能战则战,不能战则以议和为缓兵之计,乘舆幸热河以避城下之盟,兼为遥控之便。果然非和不可,受谤者为恭王;若有可乘之机,则有僧格林沁的马队,及胜保的军纪极坏但可一拼的步兵可用。进退和战之间,保有斟酌控制的余地。方今好言战略,就咸丰庚申,内忧外患交逼,眼看国祚将绝的情况下,终能转危为安,我必须指出,当时的“战略指导方针”之正确,为成功的基本原因。
而此基本原因中,肃顺的知人及设谋,功岂可没?肃顺既有功,则其幕府人才,可想而知。辛酉政变后,肃顺虽诛,而恭王能充分理解并尊重其政敌肃顺所执行的政策,终于戡定大乱。恭王之为贤王,实亦当拜肃顺之惠。至于咸丰十年庚申试事,由于有两年前的科场大狱,文宗格外慎重。翰林散馆的卷子,御笔亲判甲乙,而命肃顺监视,拆阅弥封。至殿试时,例派王公大臣搜检监试,类皆敷衍故事,而肃顺以欲畀高心夔状头,处置特苛。向例,殿试一日,以不给烛为度,有怜士者,则于天暮而犹有人未完卷时,每为之设法供给灯火。常用的一法,即是用抽水烟的纸媒照明。乃肃顺提前“抢卷”,翁同龢亲历其事,曾有日记:
殿试监试者有尚书肃公,传旨某时撤卷,甫届时,即纷纷掣取,有誊一行者,数字者,均不得免。发出寿字圆印,完卷者钤于卷尾,不完者就所止钤之。肃公颐指气使,视士人若奴隶,掣卷毕,日犹未落也。
是科杭州钟骏声(字雨辰,又作雨人)之得中状元,据《清朝野史大观》记:
庚申,高中式。迨殿试,适肃奉命为收卷大臣,虑有优于高者,欲困之,遂下令曰:“下午四时不交者,撤卷。”乃未晡即有交者,视其名,钟骏声也,通篇七页半,无一补缀。肃不觉大愠,即受而置之靴中。既毕事,亦忘之矣。
归邸,脱靴始见之,大骇。即遣骑驰送阅卷处。阅卷大臣,以为必肃所注意者,遂以一甲一名进呈御览,而钟竟得大魁矣。及遍觅高卷,乃知亦在撤卷中。盖高作字甚缓,日将没,犹未毕,遂一例被撤,而肃不知也。及朝考,又以出询置末等,以知县发江苏,补吴县知县,有强项声。肃之爱才,多此类。
按:高心夔殿试二甲十五名,其不得翰林,由于朝考试帖诗出韵。十三元的韵,本来最不合理,极易出韵;前既已有此失,此次自当加意,而竟蹈覆辙,所以王壬秋有“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的巧对相嘲。但如肃顺所期,能得状元,则胪唱之日,即授职修撰;朝考等第,已无大关系。
我在想,由于肃顺的提前撤卷,必有好些人应得庶吉士而未得;相对地,即有好些人不应入翰林而竟入翰林,可能导穆宗冶游的王庆祺,即为不应得翰林的翰林。如王非翰林,绝无在弘德殿行走之理,则穆宗亦不致早死。不想肃顺爱才之一念,竟导致皇嗣之绝,真是件不可思议之事。
李慈铭自天津讲学回京,于光绪十三年五月补实缺。亦因此得与考差。光绪十四年四月二十四日记:
考差卷为福珍廷相国取置第一,都下人人传说矣。及简放学政既毕,外论纷然,无不为余不平者。余一生偃蹇,当轴皆以简傲目之,济宁尤衔余甚。此中得失,何足置怀,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福珍廷应作福箴庭,即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福锟,与翁同龢同官交往。李慈铭被取为第一,不知有翁同龢的人情在内与否?但放考差,军机有很大的建议权。“济宁”即孙毓汶,讨厌李慈铭,必以其人怪诞偏激,取士以己意可否,所取恐非醇士为言。故虽第一,仍旧摈落。
光绪十五年己丑恩科,李慈铭应试差,复又向隅。自记:
简放试差毕,余又不得命。两试两取第一,而皆付沉沦,此自来所无,非政府力沮之,不至此也。弢夫来言:黄漱丈仲弢乔梓,与可庄敦夫,谋为余捐试俸为考御史也。诸君不以告余,先自集赀,俟试差放竣,即具呈户部,其意甚盛。坚嘱止之,已代呈部矣。
其前又有记:
黄仲弢邀一善相者闽人赵冲甫来为余谈相,言余神清骨秀,世所仅见,聪明正直,一望可知。然非功名富贵中人,故一生偃蹇,亦无子息。眉采太重,故三十岁外尤为困厄。其言皆中,然亦老生之常谈耳。
虽为老生常谈,但“两试两取第一”而“皆付沉沦”,不能不归诸命该如此,同时其牢骚亦可想而知。因此,直至好友为之“集赀捐试俸”。捐纳有各种花样;实缺郎中应御史考试,何以亦须斥资上捐?此则须看《清史稿·选举志》,方知究竟:
六十一年,帝以捐纳部员,补主事未久,即升员郎,外官道府亦然,饬议试俸之法,寻议郎中道府以下、小京官佐杂以上,于现任内试俸三年,题咨实授,方许升转,从之。乾隆间,试俸复得捐免。
原来李慈铭所捐的是“年资”。他在光绪十三年五月始补郎中,试俸三年,则应于十六年五月,方始俸满,具备升转的资格。
光绪十五年考差,行于四月十五日。翁同龢是日记:
是日翰詹考差,考者二百二十六人,斌孙与焉。
按:“翰詹考差”四字为翁同龢率意落笔,事实上凡两榜出身的京官,皆得与考。如考差非翰詹不能应试,则李慈铭根本便无资格。如前一年戊子乡试,贵州考官即为非翰林的工部主事赵亮熙。在雍正以后,进士出身的“中、行、评、博”,台谏及六部司官放乡试主考者甚多;乾隆以后,益重清班,如乾隆七年壬戌会试,十八房官皆为翰林。不过每科总有非翰林的京官一两人,放小省主考,藉资点缀,而又非有关系,或特殊原因者不能得。如赵亮熙,咸丰十年二甲第九名进士,自释褐至光绪十一年,始终为工部主事,沉沦下僚,已历时二十四年,其同榜内则有尚书如祁世章,外则有总督如刘秉璋,相形之下,荣枯悬绝。故赵于光绪十一年,放陕西副主考,至是又放贵州副主考,因怜其既贫且老,特加“调剂”。
李慈铭久官京曹,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而发为怨讪之语,归咎孙毓汶,是不太公平的。
关于李慈铭之不得考差,更有一层道理可说。李慈铭本可点翰林,而自请归本班,仍为户部郎中者,固以翰林前辈多问学的友生,如执贽称弟子的樊增祥、翁斌孙,早于李一科成翰林,鲍临则更早在同治十三年点的庶吉士。翰林院规矩甚重,不能为后生小子折腰,则唯有避而不入。
但李慈铭不入翰林,虽似委屈,实际上不到衙门,不应差使,每月有俸米、俸银及印结银可得,等于一个很优厚的“挂名差使”,比当翰林常应文字之役,以及遇有各种典礼,须常到班,是舒服得太多了。权利义务应该是相对的,如平日既无供职翰林院之劳,而应考差时,望与翰林等例同观,岂非不平之甚?
当时如翁同龢、潘祖荫亦看出李慈铭想得考差,忧忧乎其难,因此为他谋一出路,转入柏台。前记的“弢夫”即翁斌孙,为翁同龢的侄孙,其父即是有羊角风的状元翁曾源;“黄漱丈仲弢乔梓”指黄体芳、黄绍箕父子;“与可庄敦夫”,“可庄”则王仁堪,“敦夫”即鲍临。
李慈铭应考御史,事在光绪十五年十一月初四。翁同龢是日记:
晨入,知派阅御史卷(麟书、翁同龢、许庚身、徐郙),即到南书房,每人十六本(两人十五本),共六十二本,又一本倒写未完,未入名次(陈墀荪)。天明毕,星叔归总;余所取在第二,粘签递。递下内侍传旨,问第二卷内“扩被四表”扩字误否?臣对云无误。
“星叔”即先恭慎公,时官军机大臣、兵部尚书,在四考官中虽位居第三,而实主持此次考试。题目为一论、一策问,翁有记载:“居敬行简论”“同律度量衡策”。翁同龢并记有前列名次,他所取的第二名即为李慈铭;第一名是当时声光过于李慈铭的名士王懿荣,李慈铭对他前倨而后恭。光绪十年二月十一日记:
齐人王懿荣者,素附南皮,窃浮誉,后以妹妻南皮,益翕热。其父以龙州僻小郡守骤擢成都道,致富巨万。懿荣既入翰林,侈然自满,挥斥万金,买古董书画,昨忽上书争京官津贴,又请复古本尚书与今本并行,言甚诡诞,人皆传笑。
王懿荣字廉生,籍隶山东福山,因谓之为“齐人”。“素附南皮”云云,乃是张之洞既贵后追叙,故如是云云。今按张之洞年谱,娶王懿荣之妹在光绪二年任四川学政时;年谱于是年“八月、在夫人来归”条下,有张谱作者许同莘附记,所叙“王文敏”即王懿荣。王于庚子殉难,特谥文敏:
公丧偶久,王文敏有妹才而贤;及试龙安,文敏之父莲塘先生祖源方知府事,吴勤惠为之作伐,因定聘焉。是岁秋,王夫人来归,赠奁有文待诏渔家乐书卷。成婚之三夕,出长卷共赏,慨然有偕隐志。按公与文敏在京时比舍而居,夫人待字之年,具幽闲之德,夙有所闻;近人李审言记此事,谓公按试龙安,知府例为提调,供张一切。帐额画折技甚工,询之知为太守之女所画,到省请制府为媒云云,乃传闻之误。文敏之子汉章尝为同莘言,夫人不习绘事,更未为人作画也。
王懿荣祖名兆琛,嘉庆二十二年进士,官至山西巡抚;父名祖源,拔贡出身。张之洞之得鼎甲,相传系由慈禧拔置为探花;晚年调和宫禁,以范纯仁自拟,及至入军机,慈禧亦已高年,张之洞比之为有“女中尧舜”之称的宋宣仁太后,而自居为苏东坡。张在同光之交,由湖北学政回京,旋放四川主考,复主四川学政,为翰林中得意的第一人。学政亦得专折奏事,但如谓力足以使王祖源由龙安府升为成都道,则张之洞尚无此法力。至于张娶于王,如许同莘所记,已甚明白,为四川总督吴棠(谥勤惠)所作伐,其事当在光绪元年;谓王懿荣“以妹妻南皮”殊非事实。
李慈铭与王懿荣极熟,日记中如:
王廉生(懿荣)以李香君小景画扇乞题。(同治十三年五月十四日)
王廉生获隽,出缪小山房。(光绪五年九月十五日)
得王廉生书,以蜀汉三阙拓本为赠。(光绪十年二月十一日)
王廉生乞撰其元配黄宜人志铭,此已有成议五六年矣,同居京师,而音问阔绝,今日始寻息壤,思之惘然。(光绪十三年六月廿九日)
所谓“今日始寻息壤”,意谓王懿荣至今始践成约。李慈铭何以有光绪十年“齐人”云云的一段丑诋,情形是如此清楚的,大概在光绪七八年,王懿荣丧妻,约定请李慈铭为之作墓志铭。以后即未见提起此事,李慈铭便因此而与王不往来,有五六年之久。光绪十年正在这五六年中。
不请李慈铭撰文,何以竟能演变几到绝交的程度?答案很简单,李慈铭撰文是有润格的:“墓志铭、墓表、散文百廿金,知好减四十金,骈文百六十金,知好减六十金。”王懿荣请他为妻撰墓志铭,应送八十两银子,大概一时不下葬,则志铭暂缓亦不妨,而李慈铭因此大恚,只看他将此事比作“秦武王与甘茂盟于息壤”,可见他对这八十两银子的重视。我最看不起李慈铭的是,有人送钱给他用,明知钱不清白,亦谓之“廉俸”;否则,凡致富者皆视作非法所得。犹如捧相公,在他人是“下流”,在他就是“风流”,言之令人齿冷。
第二年,亦即光绪十六年,李慈铭补授山西道御史,他是“道光庚戌秀才,咸丰庚申明经,同治庚午举人,光绪庚辰进士”;是年庚寅,擢为言官,逢庚而利;自青一衿,至此已四十年了。
李慈铭喜发议论:平时讥刺尸位的御史,辄谓之“仗马”;仗者仪仗,六朝仪中摆队的天厩之马,养于紫禁城内,以不鸣为贵,一鸣即逐出宫门。是则李慈铭既居言路,必然大鸣特鸣,而其实不然。不知是锐气已消,还是老来疏懒,抑或世故已深,总之虽为言官,未尽言责。但私底下则“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本性,由于得以“白简痛治鼠辈”,颇有人大倒其霉。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即为其中之一。
关于这重公案,我曾作《鲁迅心头的烙痕》,载于一九七八年九月一日《中华日报》副刊。在此,可以稍作补充。
周氏在绍兴是世家,周福清有个堂房伯父名周以均,举人出身,官至内阁中书;洪杨以后,成为地方上很有势力的绅士,以一举人,居然作了阳明之学昌大之地的蕺山书院院长。当然还有其他把持公务、盗名射利之事,因而李慈铭大骂。房兆楹所作的《关于周福清的史料》一文中说:
周以均在绍兴做绅士时,还有修海塘一件工程。那是同治四年,钱塘湾一带地方闹水灾,须修理海塘河闸。于是地方上有势力的绅士们便出来设法筹款。李慈铭这年正在家,他在日记里说绍兴府的小地主们希望能报灾免粮,得政府赈济,由政府出修理海塘的工费。但是大绅士们认为这样办理便不能从中取利,于是决定的是不只不报荒,而且连修理费也向省政府暂借,以后由本地按亩加捐分年摊还。
这样一来,省政府方面自然高兴,绅士们也可以分肥,苦的只是老百姓,水灾的时候不但不得赈恤,还不得免税或是减税,不止如此,反要加税作修理海塘的费用。所以李慈铭在六月十四日的日记里大骂这些绅士,说:“故辰州知府沈△△,故御史章△△,举人周△△,三人者固助官虐民稔恶于乡,乡人所不齿者也。”周某便是周以均(据绍兴县志资料第十二册里收有六篇关于这次塘工的文件。提到的办事的绅士有沈元泰、章嗣衡和周以均)。骂虽然骂,到了分赃的时候李慈铭也是少不了的,在塘工上他给他兄弟办到分修一段工程的事。同时周以均也请他给蕺山书院阅学生试卷,送他“一百千”钱。于是在同治四年后半年里他不再骂周以均,而且两人颇有些交往酬酢的事。
房兆楹也谈到李慈铭之于周福清:
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里对鲁迅的祖父周福清更是不客气。同治十年会试,李慈铭下第,周福清却中了,《越缦堂日记》里说,“山会两邑只一人,曰周福庆”,庆字又点去,改为清。以下三行字都涂去了,不知他是骂人还是自悼?不过过了几天,李慈铭又拿这一榜进士的名字来批评,说“即以姓名言之,有足供捧腹者”。他举的例子里有后来做到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的湖南瞿鸿禨,和曾任出使美国大臣的安徽崔国因,但是也有郑声锵、许虎变一类奇怪的名字。
光绪元年正月二十二日《越缦堂日记》说:“乡人周福清以庶常散馆选得金溪知县,来辞行,言金溪刻书甚贱,可任剞劂之事。此人能为此言,盖窥予好好也。予因嘱其购王氏谟所著书。”
王谟是江西金溪人,乾隆四十三年进士,经史小学都有著述可称。但是只做到教官,官小无名,著述流传很少。何以李慈铭托周福清去搜求购买?
这件事并无下文。大约周福清是为了做官去的,上任以后就忘了买书的事了。李慈铭的话好像很刻薄,却也不是无的放矢。因为在这事不久以前,即同治十三年四月二十七日,李慈铭还有关于章学诚《章氏遗书》的一段,原文如下:“仲修(谭献,仁和人)来,为仆辈辞去。以《章氏遗书》一部为赠,凡《文史通义》内篇五卷外篇三卷,《校雠通义》三卷,共五册。道光壬辰其子华绂所刻,不知何时版归于郡绅周以均,故印行绝少。近年以均死后其子某及其从子福清,谋铲去章氏之文更刻以均所著制艺。仲修、子缜(陶方琦)等知之,力向福清阻止,遂以闻当事,购浙江书局为之补刻印行。此即实斋之厚幸也。”按:此事亦见于谭氏《复堂日记》卷三,所记并不如是之苛。大约绍兴名士好骂人,李越缦如是,周介孚又何尝不如是?章实斋又何尝不如是?
按:同治十年辛未一榜,颇不理想。会试四总裁为毛昶熙、朱凤标、皂保、常恩,皆无衡鉴之名;十八房官,除边宝泉外,皆碌碌之辈。殿试榜发,颇致讥评。翁同龢四月廿六日记:
此次前十卷原定四川李君第一,交军机复阅,看出“温卷”误“温养”,且有讹字两处,因改置第九;延树南与恭邸辩,颇费辞,今殿撰梁君卷甚空疏,多策头语填入策对中;第三郁君有讹字,第十乾健讹建有黄签;吴子俊卷语切直,季口有三抬,庞宝生皆尖圈之,故未列前十。
是科状元为梁耀枢,广东顺德人;“四川李君”为李泯琛,二甲第六名;“第三郁君”为郁昆,浙江萧山人;“第十”即二甲第七名,为刘韫良,贵州普定人。吴子俊即吴观礼,杭州人,文名甚盛,久参左宗棠戎幕,应会试时,已在四十外。
延树南为延煦,宗室、官户部左侍郎;庞宝生名钟璐,左都御史。延、庞皆读卷大臣。军机本不预殿试之事,但因穆宗冲幼,尚不能亲定左右,所以交“军机复阅”,而恭王得以手定鼎甲。但梁耀枢“卷甚空疏,多策头语填入策对中”,则连列入“前十名”亦似侥幸,何以竟得状头?颇疑与内务府有连;粤督、粤抚及粤海关监督,每由与内务府有密切关系的下人充任,其时粤督兼署粤抚为瑞麟,为慈禧同族,为人长厚而庸碌,贿赂贪得,起居豪奢,但不甚聚私财。
梁耀枢之得以大魁天下,疑由内务府进言于恭王,其原因不外乎:一、笼络广东人,因为其时同治大婚、慈禧四旬万寿,将接踵而至,需广东报效,及向广东采办之件甚多,以一状头媚粤,便于需索;二、与“闱姓票”有关;三、梁耀枢通过内务府活动而得。最可能的原因是第一种。
因此,这榜之必为李慈铭讥讪,是可想而知的事。“庆字又点去,改为清。以下三行字都涂去了,不知他是骂人,还是自悼?”其实亦可想而知,既非“骂人”,亦非“自悼”,必言人才如此,祸清有余,岂能为“清”之“福”?李慈铭的日记,常有人借了去看,似此谤讪朝廷之语,可兴大狱,所以不能不涂去。
金溪隶江西抚州府,宋朝理学家陆九龄、九韶、九渊即金溪人。其地出纸名为“清江纸”,又多刻工,刻书甚贱,所以周福清向李慈铭自告奋勇。
当时京师的各行各业,大致皆以地域分帮口,书贾分为两种,旧书以苏州、湖州为主,新书则是金溪人的天下,其集中地除琉璃厂以外,复有打磨厂。新旧书坊以多朝士光顾之故,因亦为走门路的媒介;琉璃厂的旧书店,常有大老的踪迹,门路甚广,如工部尚书贺寿慈与琉璃厂一书坊老板李钟铭结为姻亲,于光绪五年为张佩纶所纠参,曾引起轩然大波。李慈铭是年六月三十日记:
上谕,都察院刑部将李钟铭讯明具奏,着照所拟杖六十,徒一年,年满解回原籍,严加管束。李钟铭即李炳勋,自惇邸以下,大学士宝鋆、载龄,尚书毛昶熙、万青藜、李鸿藻等皆与之亲昵,而鸿藻尤狎之,不止贺寿慈一人也。其造宅也,仗诸贵之势,逼死其邻人,无不知之。凡奏参查办之巨案,多为之夤缘消弭,居间取贿,外省大吏入京,无不以重金委之。张佩纶之疏下,朝士过慰之者车数百辆,厂市为之道塞,今之定谳,投鼠忌器,避重就轻而已。
至于新书店所刻售者,无非普通实用之书,以及乡会试闱墨,供士子揣摩之用;集中于打磨厂,亦以此为中等客栈汇集之处,便于各省士子就近访购。又凡放主考、学差,须购历科闱墨供出题参考,亦多光顾此类书坊。由于有此两重关系,所以士子买关节、朝士活动乡试主考,多托金溪书坊主人。而周福清从光绪四年开始,即以做此类“经纪人”为生财之道。
周福清于光绪四年,因案被议,由县官改教职。教职者,府县的教谕、训导之类的学官,通称“学老师”,多由举人充任;缺分清苦,且翰林做学老师,亦忒嫌委屈,因此,周福清加捐了一个内阁中书。此职在京官等级中,在“小九卿”之次,与各部司官相等。“中”为中书;“行”为行人司行人、持节的使者;“评”为大理寺评事,相等于最高法院法官;“博”为国子监博士,约同于今之大学教授;而内阁中书在明朝等于清朝的军机章京。此四类京官,或以身份,或以地位,或以实权,均不同泛泛,故归为一类。中书称为“中翰”,居“中行评博”之首,翰林当中书,面子上不算难看。
清朝科场风气,以乾隆朝代最为严肃,因为高宗在这方面极其重视,而且兴趣特浓,经常亲自干预试务,对于防弊,无微不至。至道光以后,“条子”之风大盛。所谓“条子”者,即是关节,以两字或四字,嵌入首场诗文中,作为暗号。此又分两种:一种是由考官授予;一种是由贿买的士子自己所指定。及至咸丰戊午科场案起,闱中复又整肃,如是者约十余年,至光绪年间复又不振。周福清乃得通过金溪书贾的关系,以介绍贿买关节为常业。
光绪十九年癸巳乡试,浙江主考放的是殷汝璋、周锡恩。其时周福清丁忧在籍,得信赶至苏州,遣仆送信到主考船上,贿通关节,事败系狱,于是年十一月审结出奏。据浙江巡抚崧骏奏报案情如此:
缘周福清籍隶会稽县,由附生中式同治丁卯并补行甲子科举人,辛未科进士。十三年由庶吉士散馆选授江西金溪县知县,光绪四年因案被议改教,五年遵例捐升内阁中书,是年九月到阁当差。十九年三月丁忧回籍守制。
马家坛系会稽县学廪生,为翰林院编修马传煦之子。周用吉系附生,即周福清之子。七月二十日周福清携仆陶阿顺由绍郡启程进京探亲。二十三日路过上海,探闻浙江正考官殷汝璋与伊有年谊。周福清一时糊涂,起意为子求通关节,并欲为亲友中马顾陈孙章五姓有子弟应考者嘱托,希图中式。俟主考允诺再向亲友告知,择其文理清通诸生列名。周福清素知各亲友家道殷实,不患无人承应,事后必有酬谢之资。即由上海雇船开驶,二十五日晚至苏州停泊。
周福清独自拟写关节一纸,内开五人,马官卷,顾、陈、孙、章,又小儿,均用“宸衷茂育”字样,并写洋银一万元空票一纸,加具名片装入信封。二十七日正考官船抵苏州阊门码头,周福清嘱令陶阿顺先去投帖拜会,如不见再投信函。陶阿顺将名帖信函,一并呈送正考官船上。当经正考官扣留押交联州府收审,转解到浙,饬府讯供,将官卷马家坛及周用吉一并扣考,并经奏请将周福清革职查拿。
周福清先避往上海患病,随后回籍,闻拿畏罪,自行赴县投首,并饬查提马家坛、周用吉到案,由县先后解省发委审办。
周福清之子周用吉,即鲁迅之父,本名凤仪。崧骏此奏,为周福清多所开脱,所叙颇多隐饰,事实并非如此。最重要的两点是:
第一,周福清并非“一时糊涂,起意为子求通关节,并欲为亲友中有子弟应考者嘱托,希图中式……事后必有酬谢之资”,而是有计划地贿买关节。
第二,所谓“探闻浙江正考官殷汝璋与伊有年谊”云云,亦是假话,周福清要活动的对象,根本就不是殷汝璋。
然则事实真相如何?先谈第一点,殷汝璋、周锡恩放浙江正副主考,在是年六月十二日。乡试主考按路途远近,分批简放。最早是云南、贵州,通常五月初一就有上谕;最迟是顺天,到入闱当天,方始传宣。江西、湖北、浙江是属于第四批;但交通情况,已非昔比,由京城到浙江省会杭州,除了沿运河南下以外,亦可从天津乘海轮到上海,转杭州,为时不足十日。周福清以为殷、周会取捷径,所以在七月廿三日赶到上海迎候;到上海一打听,才知考官仍沿往例,循运河南行,于是转往殷、周必经且必逗留之地的苏州坐等。
浙江主考的官船,于七月廿七抵达苏州,泊于金阊码头;周福清派了“家丁陶阿顺”去投帖、送信。这个陶阿顺是周福清在绍兴向一个叫陈顺泉的人借来的听差;其实呢,陈顺泉即“五姓”之一,亦就是周福清的“主顾”之一,为了取信于“银主”,要求派一个随同办事,即由此蠢材陶阿顺承之。
原奏中说“周福清嘱令陶阿顺先去投帖拜会,如不见再投信函,陶阿顺将名帖信函,一并呈送正考官船上”云云,是因为前文指出,周福清活动的对象为有年谊的殷汝璋,所以此处不能不如此说;事实是投帖管投帖,投函管投函。
主考入闱之前,关防特严,沿途地方官除外,往往不见他客;周福清当然知道这一惯例,根本不会期望殷汝璋能够接见,而且贿买关节是秘密交易,更不会自暴行迹,所以“先去投帖拜会,如不见再投信函”的话,根本是欺人之谈。投帖不过礼貌上的拜会,兼有打招呼的作用,意思是我无所干求,不让你为难,但亦望你眼开眼闭,莫找麻烦。
主考只得两位,非杨即墨,周福清的对象既非正主考殷汝璋,必是副主考周锡恩。此复乃我所发,如无证据则厚诬古人;周锡恩为湖北罗田名士,张之洞的高足,通小学、易理、骈文、诗、古文,翁同龢誉之为通才,如无证据,亦不忍相诬。
证据可分两方面看:一方面是事实本身所显示的真相,一方面是当时的文献对周锡恩的攻击。首先谈周福清交给陶阿顺的东西,一共两件,一件是“年愚弟”的名帖,一件是封套上并未写明收信人的信,信中有:
一、周福清名片一张。
二、“凭票洋银一万元”的“空票”一张。
三、写有“马官卷,顾、陈、孙、章,又小儿,均用‘宸衷茂育’字样”的纸条一张。
“宸衷茂育”即为关节,四字当然不能连用,但一看即知须分为两组:因为用到“宸衷”字样,照例双抬,一望而知;然后再在上下文中,找到“茂育”字样,便知是关节到了。周福清老于此道,设计得很妥当了。
这三样东西,稍一推究,疑问重重:
第一,如崧骏原奏所云:投帖不见再投信,则信中何必又附名片?
第二,只有空票,及关节字样,其他一无交代,显然是早有默契;而事实上,周福清在六月间放浙江正副主考后,始终没有跟殷汝璋、周锡恩通过信,此从周连主考是走海道,还是走运河亦无所知,便可证明。然则默契从何而来?
因此,就此情况下一判断,周福清与此两主考之一,至少曾合作过一次,故而连价钱都不必讲的,“洋银一万元”以“五姓”均分,每名两千元,这大概是当时的“公价”,至于“小儿”周用吉,当然叨光了。
这是就事实推演,自然而然产生的结论。然则从何得知会与周福清合作过的,是周锡恩而非殷汝璋?这只要一翻“清朝贡举年表”即可了然。殷汝璋自当翰林以来,还是第一次放出去当主考。而周锡恩则是第二次,第一次为光绪十四年当陕西的副主考。《清朝野史大观》有“科场舞弊”一条,末云:
湖南主考杨泰亨,陕西主考周锡恩,浙江主考费念慈,大张旗鼓,出卖举人,更卑卑不足道矣。此科场气运之所以终,而国之所以亡也。
杨泰亨,浙江慈溪人,同治四年翰林,放湖南主考在同治十二年。费念慈,江苏常州人,徐郙之婿。《孽海花》中对他们夫妇有很生动的描写。他是光绪十五年的翰林,放浙江主考在光绪十七年。
翁同龢对周锡恩,本来是很欣赏的,但以后就不往来了。光绪二十年五月十六日翁记:
若农谈陈伯育、周伯晋居官居家状,颇骇听闻。
周伯晋即周锡恩,居官贪污、居家豪奢,故骇听闻。可知周锡恩前一年在浙江满载而归。再看前一年十二月二十日,李慈铭所奏:
翰林储才之地,近年编检多至数百员,人品不齐,如陈鼎、费念慈、周锡恩、盛炳纬、饶士腾、陈光宇、魏时钜,此数人素行诐邪,不知自爱,京察宜加惩罚。
陈鼎即前翁同龢所记的陈伯育,湖南衡山人,光绪六年翰林,翁同龢的门生,亦即李慈铭的同年。光绪十五年放浙江副主考;正主考即李若农(文田),见闻自确。陈光宇即南闱有名的枪手,光绪十六年翰林,但从未得到过考差;饶士腾为江西金溪人,他有个族弟叫饶丹诏,是琉璃厂书场中、在明朝就有的老招牌“二酉堂”的东主。饶士腾介绍他的同年丁惟活动四川主考;饶丹诏转托一个出卖风云雷雨的御膳房太监张秀林,结果未曾成功。但后来丁惟又放了陕西主考,张秀林借机需索,闹出纠纷,为李慈铭的房师林绍年纠参,结果饶士腾竟因此自杀。
现在要谈机关败露的经过。崧骏原奏中有一句:“陶阿顺将名帖信函,一并呈送正考官船上。”这“一并”二字,是史学中的“隐笔”;隐藏着的事实是,名帖、信函应该分投正副主考。“一并呈送”则送给周锡恩的信,亦由殷汝璋拆开;若不检举,便成受贿。
一说,当陶阿顺送信到殷汝璋船上时,周锡恩及苏州知府、状元出身的王仁堪都在他船上。
在这样的情况下,毫无斡旋的余地,殷汝璋明知误投,亦无法帮老同年周福清的忙。但苏州府,还算是留情的,开了一面之网,且看崧骏奏报案发经过:
浙江会稽县在籍丁忧内阁中书周福清,在苏遣仆陶阿顺赴浙江正考官殷汝璋舟次投递信函,经殷汝璋扣留押交苏州府收审,知系嘱托关节。由苏臬司委员管解陶阿顺并移案到浙。前据臬司赵舒翘禀报,时奴才业已入闱。即饬臬司会同藩司督饬杭州府讯取陶阿顺供词,并臬司钞呈原信,有“马官卷,顾、陈、孙、章,又小儿”字样。
当查马姓官卷马家坛一名,及周福清之子周用吉,一并扣考。其顾、陈、孙、章各姓俱无考名,无凭查扣。奴才出闱后当经恭折具奏,请旨将丁忧内阁中书周福清即行革职归案审讯,一面饬司委员前往查拿。即据周福清自行赴县投首,并饬查提马家坛、周用吉到案,由会稽县知县俞凤冈先后解省,发委杭州府讯办。
其时周福清亦在苏州,他是由上海雇船到苏,事毕原船回绍兴,当然住在船上。苏州府讯出主名,倘或依法办理,可以禀明大府,先将周福清软禁,而结果没有这样做,让周福清得以避到上海。至于以后“闻拿畏罪,自行赴县投首”之前,当然先已有了一番活动。房兆楹在《关于周福清的史料》一文中说:
清代文官考试制度,到了光绪以后就渐渐败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这是因为不经考试也可以做官的缘故。这正是西太后当权时代,贿赂公行。有钱的人可以买官来做,而举人、进士若不出钱往往就得不到实职。做官的要想升官也可以用钱来买。考官受贿大约是不算稀奇。就连一个穷翰林想得一次考官的差使也得出钱。光绪十九年十一月就有这样的案子,考官由贿买太监得到优差,而过付的人一个是书店老板,一个是裁缝。同月里有一位御史上奏,论到周福清案和当日考场舞弊的情形。
他说:“风闻浙江一案周福清所供交通关节者已不止一科。京闱乡会试舞弊幸中者更指不胜屈。”所以周福清图贿考官,毫不足怪,反而是破案而且重罚才可怪。大家似乎同意说都是他的这位家丁陶阿顺不懂事给闹翻了的。因此崧骏和刑部都竭力要给周福清减刑,这正反映了当时人对这种事的态度。
这位御史就是参丁惟禔的林绍年。周福清“交通关节”已“不止一科”,足见他是以此为常业,与周锡恩早有往来;而科场风气之坏,亦由来已久。因为如此,虽有赵舒翘这种精干有魄力的臬司,浙江处理周福清一案,仍从宽减,不愿兴起大狱;当然,其中还需要一个人的合作,这个人就是殷汝璋。
对于整个内幕,殷汝璋在事后是非常了解的。案发之时,他扣留陶阿顺送苏州府讯办,整个处置,干净利落,无可置疑。但如扩大来看,周福清那种心照不宣的做法,很容易令人疑心他跟殷汝璋由于同年的关系,对于贿买关节一事,早有联络,不但已获殷汝璋首肯,而且价钱都谈好了。至于扣送来人法办,只由于关节送到时,恰好有副主考在座,事成僵局,不得不采取必要的手段,以求自保。
这是合理的猜测,舆论将会如此评估殷汝璋,言官闻风言事,亦可奏请在殷汝璋浙江试差竣事后,候命听勘。此案如在乾隆期,必兴大狱,殷汝璋为了免祸及不为清议所讥,必须主动要求彻查,洗刷嫌疑。那一来,周福清以交通关节为常业的历史,将被泄露;而周锡恩亦必不易脱却干系。所以浙江当道即令有意将此案化大为小,如果殷汝璋不愿默尔而息,上奏陈明如本文前述既为同年,复有名帖,则信中又附名片为不合理,指出周福清行贿的对象并非自己,事情仍旧难以摆平。
是故,此案化大为小,所必须取得殷汝璋的合作,即为“不作为”。不管崧骏如何出奏,只要不说他有受贿之嫌,他都能容忍。这样,周福清的捏供,“探闻浙江正考官殷汝璋,与伊有年谊;一时糊涂,起意为子求通关节,并欲为亲友中”云云,才能成立,作为判刑时,“量从末减”的根据。
殷汝璋的合作,自然是愿念年谊之故;合作所生的效果,可从崧骏奏报结案的处置中看出来:
此案革员周福清,在苏探知浙江正考官殷汝璋与有年谊,起意为其子及亲友求通关节取中,自写洋票,并拟就关节字样,遣仆往投,即经扣留解讯。该草员亦闻拿自首。遍查律例,并无作何治罪专条。
惟查该革员中途求通关节,较之交通关节已成未中者,情节似有区别。其所开洋票,系属自写虚赃,与议单文券不同。且财未予人,未便计赃科罪。揆其事后闻拿投首,尚有畏法之心。应否比例量予酌减科断之处,恭候钦定。廪生马家坛,生员周用吉,讯非知情,业已分别斥革,应与讯不知情之家丁陶阿顺均无毋议。
函内所开顾、陈、孙、章四姓并无主名,该革员既供事先未与各家商谋,应免查提,以省株累。票洋系属自重虚赃,该革员又供家计贫寒,应免着追。关节信函等件案结附卷。
浙江的奏折于十二月十二日上达御前,照例“下刑部议奏”。由于下一年为慈禧六十正寿,有恩赦、停刑、恤囚等恩典,所以重大案件,都要在年内赶办,出奏定案。周福清一案,刑部在十三天之内议竣,复奏这天是十二月廿五日。引《大清律例》吏律职制下的“贡举非其人”一条说:
细绎例义,必考官与士子彼此商说允准,或书明银数,或给予字样,一予一受,方可以交通贿买论。若仅向考官函许贿嘱,当被举发破案,即与此例稍有不符。
恭查咸丰九年钦奉谕旨“不得以曾否取中分别已成未成”,其一经嘱托,无论考官应许与否,似不得以已成论。自应核其所犯之轻重。悉心安拟,庶无枉纵。此案……该前抚以例无作何治罪专条,未敢率行定拟。惟既声明“该革员中途求通关节未成,较之交通关节已成未中者情节似有区别,其所开洋票系属自写虚赃,亦与议单文券不同”,所议似尚平允。
臣等详加查核,该革员虽有交通贿买之情,究未遂其交通贿买之计,其事尚属未成,若竟照交通赂买关节例,拟以斩决,未免过严。衡情酌断,似应量予末减。应如该前抚所奏,已革内阁中书周福清,应请于斩罪上量减一等,拟杖一百,流三千里。据称事后闻拿投首,第以职居清要人员,明知科场例禁綦严,辄敢以身试法,甘冒不韪,应不准再行核减,以昭炯戒。是否仍恭候钦定。如蒙俞允,臣部行文该省,将该员减为满流,照章发往新疆,效力赎罪。
按:所议完全支持浙江的建议。依律,科场贿弊为斩罪,未成减一等,改为杖一百流三千里;自首原应再减一等,因周福清为翰林,明知科场禁例极严,仍旧以身试法,则是“故犯”与“自首”相抵销,不准再减,所议维持原议。但周福清运气不佳,复奏一上,结果是下了这样一道上谕:
刑部奏,遵议革员周福清罪名一折,据称“革员周福清于考官中途遣递信函求通关节,当即举发破案,较之已成未中者,情节稍有区别,应于斩罪上量予末减,拟以杖一百、流三千里、恭候钦定等语”。科场舞弊例禁綦严,该革员辄敢遣递信函求通关节,虽与交通贿买已成者有间,未便递予减等。周福清着改为斩监候,秋后处决,以肃法纪,而儆效尤。
旨下,无不大感意外。历来凡遇钦定刑案,总是部议从严,候朱笔减等,以示恩出自上。周福清一案竟一反惯例,分析其原因有二:
一、借此整饬科场风气。
二、光绪因为内务府筹办慈禧太后六旬万寿庆典,多方需索,靡费特甚,到年底还要跟户部要六十万两银子,情绪很坏。
尤其不巧的是,此案赶在十二月廿五日呈上,以便年内结案,而每年这一天,是皇帝一年治公的最后一日,要裁决的奏折,总在一百件以上,事务特繁,更易动怒,只要批一个“斩决”,军机自会承旨去找理由、拟上谕。
周福清的罪名是“斩监候”。照清朝的司法制度,每年秋天,由各省造册报部;刑部有个特设的机构,名为“秋审处”,就各犯案情及家庭状况,逐一审查,分为“情实、缓决、矜拟、留养、承祀”五类,造册送请皇帝裁定,名为“勾决”。如遇国家庆典或有其他重大事故则“停勾”,凡是斩监候的犯人,这年皆可不死。
周福清从光绪二十年“监候”,直到拳匪之乱,方始释出,前后在狱七年,除甲午叨太后六旬万寿之光“停勾”以外,每年秋冬皆须经历一次死亡的威胁;而事先进京到刑部活动,希望列入“缓决”,得以不死,又须筹措一笔相当的费用,是故狱中的周福清固有度日如年之感,鲁迅的父亲用吉的日子亦不好过。
上谕到达浙江,已在光绪二十年。虽说“改为斩监候,秋后处决”,但须经过秋审勾决,方始行刑。这年慈禧六十万寿,一律“停勾”,凡是斩监候的人犯,都可无条件多活一年;以后廿一到廿五年这五年,年年须到刑部活动,列入缓决,多活一年。刑部书办,绍兴人很多,路子是有,但须上下打点,加上盘缠应酬费用,对鲁迅的父亲周用吉来说,是个非常沉重的负担。同时,用吉是胃溃疡患者,这个病需要保持乐观的心情、充分休息以及饮食调养,而周用吉不具备这一条件,死于光绪廿二年丙申,得年三十七岁。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是不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地亡故了。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拳匪乱起,周福清得以出狱。曹聚仁在《鲁迅评传》记周福清遭祸事说:
(周福清)将出钱人所开一万两银子的期票封在信里,交跟班送到主考的船上去。那跟班名徐福,因为学会打千请安,口说大人小的,以当“二爷”为职业,被雇带到苏州去办事。据说那时副主考正在主考船上谈天,主人收到了信,不即拆开,先搁下了打发送信的回去,那二爷嚷了起来,说里边有钱,怎么不给收条,这事便发觉了,送到江苏巡抚那里,交苏州府办理。周福清知道不能躲藏,不久就去自首。移到杭州,住在司狱司里,一直监候了七年。
到辛丑(一九〇一年,光绪二十七年)一月,依照庚子年(一九〇〇年)刑部在狱人犯悉予宽免的例,准许释放,才得出狱回家。当他入狱时,周建人说:“本家们因同族中的事情立了一个议单,这时父亲避难未回,本家就带着的态度,叫十三岁的鲁迅签字,鲁迅觉得这些言语及举动对他是很大的压迫和侮辱。”
可想而知的,李慈铭亦必在被骂之列,结怨已非一日。至于此案之初次上达天听,并非由于崧骏的奏报,而是由于江西道监察御史褚成溥所发难。褚成溥字伯约,浙江余杭人,光绪六年成进士,与李慈铭同年。我很疑心,褚成溥上疏论此案,出于李慈铭的嗾使。褚疏上于九月初二,即日奉上论:“科场舞弊,例禁綦严;若如所奏各情,殊堪诧异。着崧骏严切根究,务得确情,按律定拟具奏。”隔了两天,浙江的奏折才到。
按:光绪十九年秋闱,弊案迭起,上疏抨击者,除了褚成溥以外,还有江南道御史联、山东道御史庞鸿书、福建道御史安维峻,以及浙江道御史林绍年等。林绍年所劾的丁惟禔,以及由丁案所牵涉的饶士腾,还有投信仆人姓名,奏折中称为陶阿顺。此处名为徐福,可能陶阿顺为顶名。因徐福到案,如供出实情,则殊多未便。所开为一万两银子期票,此说可信;兑现日期,自然是在发榜以后。奏折中说是“空票”,无非照应“虚赃”二字,以便改轻罪名。
鲁迅生于民前三十一年,亦即光绪七年,至十九年正为十三岁;据此记,可知周用吉当事发时一度逃避。周氏族人趁火打劫,处分了周家的财产。可见,周福清在亲族中,人缘不佳。鲁迅记其祖父性情云:
介孚公爱骂人,自然是家里的人最感痛苦,虽然一般人听了不愉快,因为不但骂的话没有什么好听,有时话里也会有刺,听的人疑心是在指桑骂槐,那就更有难受了。他的骂人是自昏太后呆皇帝直至不成材的子侄辈……
他的骂法又颇是奇特,一种说是有人梦见什么坏人反穿皮马褂来告别,意思是说死后变猪羊,还被害人的债,这还是平常的旧想头,别的是说这人后来孤独穷困,老了在那里追悔。后者的说法更是深刻,古代文人在“冥土旅行”中说判定极恶的霸王的刑罚是不给孟婆汤,让他坐在地狱里,老在回忆那过去的荣华与威力,比火力与狗咬更要厉害,可以说有的用意了。
后来为李慈铭斥为“素行诐邪”,当主考贪贿有名的费念慈,也是光绪十五年己丑的翰林。此榜与嘉庆四年己未科,都号称得人最盛:饶士腾二甲第三名,丁惟禔第五名,费念慈第六名,则皆在进呈的前十本以内,有鼎甲之望者,而品行如此!又冒鹤亭《续孽海花人物琐谈》一文中说:
木斋神经极敏,岁辛卯,馆荫轩相国家,知荫轩最恶鸦片烟,故于榻上置烟具,荫轩见之,问是谁的,对云:门生因病,是以近来抽两口。荫轩正色斥之,谓鸦片烟上瘾后,将不能戒也。木斋遽起,摔烟灯,断烟枪,誓云:门生宁因病死,断不再吃此洋鬼子害人的东西。荫轩反安慰之,谓何必如此亟亟,退而逢人辄赞其勇。是年即得江南试差,荫轩之力也。
木斋即李盛铎,江西德化人,是科榜眼。所记之事亦见于《官场现形记》,初不知主名,阅此文方知为清末民初负重名的李盛铎。鼎甲的品行,亦复如此;士风不竞,清朝的气运将终,固不待甲午、庚子以后而始知。
冒鹤亭为冒辟疆之后,周星诒的外孙,曾撰《孽海花闲话》,对李、周之怨,记之綦详,下笔亦尚公允,特为补记,以应读者之嘱。据冒鹤亭记:
李治民为李慈铭,号莼客。道光末,余七外祖周畇叔先生以翰林家居,创立言社。李与王平子咸隶社籍,七外祖名星誉,五外祖名星鉴,外祖名星诒,于是平子名星诚,李名星暮,号“言社五星”。继以唐人已有李谟,乃改李模,又改李慈铭。其后周、李凶终隙末事,徐仲可尝询余,余详告之,仲可载入所刊日记。
李以赀郎,从田间来,七外祖为适馆授餐,为游扬于翁、潘之间,又荐其馆于商城周芝台相国家,莼客始知名。外祖尝语,彼以怨我故,怨及七兄,七兄无丝毫负莼客也。其后七外祖官广东运司时,莼客乃具疏稿,嗾邓承修参之,为忘本矣。
按:此当是咸丰初年之事。冒鹤亭谓“道光末,周畇叔先生以翰林家居”,所记微失真。周星誉为道光三十年翰林,而宣宗崩于是年正月。周星誉以庶吉士家居不过两年,因至咸丰三年必须进京应散馆试。李慈铭托周星誉捐官,而周以一部分款子移为其弟星诒(字季贶)捐外官用,即在此时。
徐仲可名珂,杭州人,辑有《清稗类钞》;其兄名琪,字花农,为曲园入室弟子。西湖“俞楼”,即徐花农为师所建。
咸丰六年丙辰,李慈铭在三月二十七日的日记上,作一眉批云:
此处涂抹之字,乃某人姓名也。此人十年来为予挚友,常以道义性命之交自命,而含沙下石,极力挤予,致予流离困苦,屡濒于死,又向老母绐卖田金三百以去。呜呼,古来交道之不终者有矣,或势利相轧,或意见乖舛,若予于此人,骨肉倚之,惟命是听,而计陷之若是,真禽兽不食其肉者矣!予见其姓名,辄痛愤欲绝,而年来踪迹甚严,日记中无一二页不其见名者,不能尽去,随见随抹而已。呜呼,以予之深于友朋,惟恐伤交道者,而至于如此;天下后世,可以想见其人矣。李生而终贫贱则已,如其否也,以直报怨,岂无时乎?特志于此。
所涂去的姓名,即为周星诒。观其“终贫贱则已,如其否也,以直报怨,岂无其时”之语,可知传闻后之假邓承修之手,痛劾周星誉,确非虚语。
周星诒移用李慈铭的一部分捐官款项,损人利己,自是恶行;以后在福建因亏空公款去官,则操守当然亦有问题。但其人实为风雅好古之士。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咏周星诒云:
第一杨风癸巳人,韭花帖里证前身;鸥波生日儿初度,更锡嘉名是甲寅。
又自注云:
周季贶别驾,名星诒,河南祥符县人……季贶少藉华朊,收藏甚高,精于目录之学,四部甲乙,如别黑白,筮仕闽垣,获谴亏公帑,无以偿,亡友蒋香生太守,出三千金资之,遂以藏书尽归蒋氏心矩斋。余未识季贶,尝从香生闻其绪论。
同官中尚有大兴傅节子太守,名以礼,工文能诗,尝见其所刊宋傅崧卿《夏小正》,校勘精核,一字不苟。仁和魏稼孙尹,名锡曾,嗜碑版之学,辑有《绩语堂碑录》,此三君。香生皆严事之,故晚年颇窥学问疏略,非复吴下阿蒙矣。
季贶书数十椟,余在心矩斋尽见之,虽无宋元旧椠,甄择甚精,皆秘册也,尤多前贤手录之本,及名家校本,朱黄烂然,各有题跋,今散为云烟矣!季贶生于道光癸巳,仿杨少师之例,镌“癸巳人”一印,藏书精本,用以押尾,其子亦仿赵鸥波,有“甲寅人”一印,详见前冯定远诗注。
按:蒋香生名凤藻,苏州人,先世经商致富。蒋凤藻是捐班知府,分发福建后,竟得补福宁府,后为陈宝琛所劾去职。在福建时从周星诒,尽传其目录之学。
“杨少师”指五代杨凝式,自称“癸巳人”;明末藏书家冯舒,生于万历二十一年癸巳,因亦号“癸巳人”;周星诒生于道光癸巳,则为十三年,较李慈铭小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