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慈铭·褚成溥

叶昌炽所提到的魏锡曾,与周星诒、谭复堂及赵之谦都是至交,以好金石碑版之故,与赵之谦过从更密。凡此在李慈铭看,都是同恶相济,李慈铭因周星诒而更恶赵之谦,亦因赵之谦而更恶周星诒。

李慈铭著有一部《萝庵游赏小志》,送给潘祖荫,志中大骂二周,潘祖荫劝他删去,李慈铭作一函复潘,自道为二周所卖经过。前曾引叙其中一段,为详始末,特引全文如下:

承示志中宜删一节,具承风义,勉我古贤,刻状虺豺,诚污简牍,当如来旨,即事芟除。但弟与二周,憾深创巨,迹其射影,直可灭宗,固交道之必无,亦士林所仅见,远近同愤,道俗羞称。

弟初以家难频仍,屡试被放,不自揣量,思效明时,二竖遂因之生心,卖人设计,甘言苦口,变乱是非,致违亲弃家,入资自污。二竖乘其便利,为季得官,乃得包藏祸谋,从臾北上,攘肥弃瘠,中道背言。弟上负老亲,下惭乡里,进退无据,出处都非。

至庚申之冬,老母知慈尚阻吏铨,时寇氛逼江,越中危甚,衰亲弱弟,犹于苍黄之中鬻田数十,得四百金,将谋寄都,而季尪公肆无良,劫敚以去。

老母痛恨逆竖,兼念远人,积忧成疾,京师识与不识,无不駴叹,而叔云洋洋自得,若为不闻,弟犹强与周旋,未遽弃绝。迨今夏五月,叔云忽得重赀,俨然安富,弟适缠灾疾,宛转箦床,连函呼救,深拒不应,延至秋初,乃始投书告绝。此弟与二周之始末也。

呜呼,铜臭司徒,名士所耻,赀郎微末,尤不足言。然弟既已破产为之,便不得不视为性命,而二周鬼蜮百变,毕力挤排,使之生为愍隶,殁为转尸,书生之魂,羞归旧壤,穷人之影,难见天日。

近得家书,病亲崎岖兵火之中,犹谆谆以不肖官事为念,弟所以痛心疾首,思食二竖之肉者。弟虽无似,幼承义方,一行一言,伤人是戒,乃至朋友,尤冀保全。若此所为,自绝人理,仇关家世,非仅一身。自恨力强手孱,不能白刃相报,聊因执事垂教,故略及一二而已。

潘祖荫咸丰二年探花,榜发即授职编修;周星誉早一科,这年散馆,庶吉士留馆,三甲授职检讨,二甲授职编修。周、潘有同官之谊;李慈铭之得识潘祖荫,出于周星誉的引见,李慈铭骂周星誉,潘祖荫自然看不过去,所以作函规劝;李慈铭虽说“即事芟除”,而犹龂龂争辩,几同不共戴天之仇,则周季贶“卖人设计”的真相,不能不稍作探索。

据《花随人圣庵摭忆》记载:

畇叔见莼客之局促乡里,劝其入赀为员外郎,莼客从之,斥金托季贶为之上兑。时季贶方捐同知,知闽之丞缺,有一小花样者可补,赀不足,乃移莼客金以足之,仅为莼客捐双月之候选员外,莼客不知也,贸然入京。欲到部,格于例,不可,乃大困,怨季贶甚。书中所云“中道背言,出处都非”云云,皆指此事。

按:咸丰末年,因军需浩繁,大开捐例,花样繁多,周星诒加捐的“小花样”应该有两个:一是“尽遇缺选补”;二是“指省”,即指明分发福建。所谓“双月之候选员外”,为最普通的捐班。吏部选官掣签,双月为“大选”,单月为“急选”。所谓“大选”,数百人争一缺,渺茫之至。李慈铭“来自田间”,对官场一窍不通,只以为花了钱就有官做,以致贸然入京,进退失据。

于此可知,负李慈铭者是周星诒;而周星誉为弟补过,纵不必邀得李慈铭的感激,至少亦不应挨骂。其后周星诒得补汀州府同知,托同官傅以礼将挪用李慈铭的款子带至京师,傅以礼说:“他已经在‘行路难’的诗中骂了你,钱可以不还。”据说:周星诒“但笑而已”。照李慈铭的日记中看,此事大概不假;但李亦确未收到此款,或者中间为人干没,也是可能的。总之其详不得而知了。

李慈铭与周星誉另一结怨的原因是,周将赵之谦亦引入潘门。据冒鹤亭记:

李慈铭善骂。初由七外祖介绍,得交潘祖荫,继而赵?叔公车入京,外祖又为潘言,潘有一室,榜书曰,非读五千卷者不得入,室中所储,皆金石碑版之属。赵得入,李不得入也,乃衔赵,兼衔及介绍之人。其日记所称曰天水妄子,指赵;所称曰蜮,指余七外祖也。此长笺满纸之妄人,即张之洞,以之洞所寄金未到也。

《清史稿》中,李慈铭有传,赵之谦无传,是件不公平的事。《艺术传》为夏孙桐所撰,于书画非外行,即有私意。《艺术传二》,专论书家,以一杨亮为殿,谓“世为将家,袭骑都尉世职,笃学敦行,江淮士大夫多称之,书亚于熙过(按:指吴让之)”云云。也许我是孤陋寡闻,杨亮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看到。

兹据《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引叙赵之谦小传如下:

赵之谦字?叔,号益甫,又号梅庵,更号悲庵,晚号无闷,浙江会稽人。生于清宣宗道光九年,卒于德宗光绪十年,年五十六岁。咸丰举人。性狂放,游京师,盛夏辄裸衣坐海王村书画肆,挥扇纵谈,人目为狂士。与姚瑜伯善。官南城知县。之谦工书画刻石,卓绝一时。诗文皆新奇骇愕,著有《悲庵居士诗胜》《梅庵集》《缉雅堂诗话》《勇庐闲话》《二金蝶堂印存》,辑有《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并行于世。

悲庵的别署,起于三十二岁时,因洪杨乱起,继以疫疠,家破人亡,故有此号。艺事不论,以赵之谦的为人而论,自有胜于李慈铭处。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叙其对书籍的态度云:

(赵先生)《书严剩稿·跋》:“魏鹾尹锡曾,尝言为前人搜拾残剩文字,比掩骼埋胔,余谓欲人弗见,令万马蹴平,世多有矣,异时当节缩衣食刊行,庶有封树置防护。”昌炽按:痛哉斯言!为书续命,先哲有灵,实共鉴之。撮录于此,以告世之能爱惜古人者。

反观李慈铭,狎优争风,穷訾毒骂,浪费了好些笔墨。平时又亟亟乎纳妾生子。如光绪四年四月十五日记:

纳席姬,字曰贞。为此婢价,驰书乞贷,平生风节扫地。同人怜其贫老,祝其生男,皆谊等倾囊,谋如在己。

光绪十三年二月三十日又记:

遣席姬去,事我十年矣,伤哉!无德畜此痴獠,闭户自挝,悔之何及。

但不久“又置妾王氏”,名之曰兰娘,字以纕男,而终无子。

赵之谦亦无子,以侄为嗣。他在江西任知县,初宰南城。后调奉新,接印前一晚,嗣子与仆妇大吵,仆妇自缢而死,闹出轩然大波。其致友书云:

第初十日接印,愤恨兼以怨苦,实无心恋此,现惟照常处置,俟廿七日观风后到任。排扬已了,再看下面。……然弟之现成谣传尚可防乎,故至今日仍静候撤任而已。若在中秋节后,则官亏可得千金。私亏有兴隆票做主,官亏则不可,并不能行。拟先斥卖衣服器具,不足,而后以募化完之,拂衣归去,做一品百姓如何。儿子若亲生,则今日已杀之矣,此时只能待案了而后遣去。杏林得高安,楼上重楼,弟水底加以水底,有子而遭横祸,不如无子而发大财也。署中朋友,皆面面觑,此场笑话,以弟成之,真千古妙文,岂所谓前生注定耶。

赵之谦颇有豪士气格,其子所作传状,说他“身体魁梧,饮撰兼人,虽严冬不戴帽,头上蒸气如汗流”。这样的人,脾气坏的居多。叶叶舟序赵氏《二金蝶堂印谱》云:

晚年孤愤,好嬉笑怒骂,诗文皆务为新奇,以訾议当代作者为能事,坐是与世不谐。

这就可想而知,李慈铭骂他,他亦在骂李慈铭。不过他骂过就算了,不像李慈铭形诸楮墨。又张鸣珂《寒松阁谈艺琐录》云:

人言?叔盛气难近,其实遇名实相负者,亦虚怀相接。

此是能服善的性格。狂上而不能服善,动辄以为无人能及,真成妄人,必无成就。

以此种性情之人牧民,自是“强项令”;据赵之谦自述,宰南城时,似乎严刑峻法,疾恶如仇;至奉新后,由于一到任即遭遇意外之祸,挫了锐气,处事审慎得多了。其致友书云:

来此日对案牍,不曾开书箱,兼以终日忿恨;然有一好事,遇事不操切。前日一起贼案,若胆壮肯操切,黑夜前往,必无漏网,因其寓主乃妇人也。昨日天明始往,贼不及半矣!在鄱阳责人万板,亦不介意,今则数百板即须察看矣。

县官有捕盗之责,勇于捕盗,必为好官;然有时不免草菅人命,“责人万板”而“不介意”,则立毙杖下者,不知凡几?故不肯操切,则“数百板即须察看”,唯恐其死。

赵之谦与李慈铭皆深受龚定庵的影响。不过李得龚之狂,如轻视前辈,及于师门;赵则得龚之奇,而嫌浅露。序吴让之印存自叙其个性云:

少日师赤荪沈先生,同学者有何自芸,力学诗,始学明七子,既而宋元,既而唐,进而晋,又进而汉魏。其言以三百篇为准,穷年累月,为之不已,得句自珍重,遇人必长吟。

余时不喜为诗,数年不一作,偶有作,信手涂抹,成数十百言,若庄若谑,若儒若佛,若典重,若里鄙,若古经,若小儿语。自芸大恶之,目为癫痫,余亦侮自芸为蠢愚。争不下,质之师。师告自芸:汝诗譬窭人子,勤谨操作,铢积寸累,以事生产。初获十百,久而千万,历知艰难,深自护惜,不自暇逸。彼诗譬膏粱子弟,生长豪华,日用饮食,宫室妻妾,奴婢狗马,为所欲为,纵恣狼藉,朝慕游侠,夕逐荡子,兹歌未终,叱咤数起,幸货财多,非年齿与尽,酣豢挥霍,无虑中落,然其乐也,人忧之矣。自芸犹欲争,而余駴汗竟日。余生平所为,岂惟印与诗?皆此类也。

赵之谦的诗文,当然不及李慈铭,但赵之谦的书法、篆刻都为第一流,画亦有名。李慈铭多才,赵之谦多艺复多才,欲为轩轾其高下,颇为不易。

赵之谦喜藏书刻书,李慈铭的书亦不少,日记中记购书、易书之事甚多。不分时日撮录数条如下:

偕节子(即大兴傅以礼,著《华延年室题跋》)至清风弄口书坊,购得吕东莱《读诗记》一部,严氏《诗辑》一部,吕东莱《大事记》一部,朱竹垞《明诗综》一部,《范文正忠宣恭献父子集》一部,惠定宇《后汉书补注》一部,《清白士集》一部,计直四番金。莲士尝规予曰:买书虽似雅事,实人生嗜欲之一端,其无裨于俯仰则一也。节子亦谓以急需之钱,易缓读之书,去挥霍浪费者仅一间,皆足称药石之言,从而不改,吾未如何。同人中犯此病者,惟予与季贶两人,往往相悔相戒,而卒相营且相竞。

日来贫甚,今晨命奴子卷絮被质钱十五千,适问月携武进臧玉林《经义杂志》一书来,遂以购之。昔吾家元忠令婢卷褥质酒,时人叹其率素,若仆者,可谓不坠家风矣。书此一笑。

以《秦淮海全集》六册,张清恪刻《司马温公集》六册,《谢叠山全集》两册,邹行士文一册,与莲士易孙渊如《平津馆丛书甲集》六册,汤文正拟《明史》分修稿八册,大吃亏。而出此者,司马非传家集,秦谢两集,纸椠不佳故也。然所易者,皆系全部中之一集,终让他便宜,真大吃亏。颇喜用印记,每念此物流转不常,日后不知落谁手,雪泥鸿爪,少留因缘,亦使后世知我姓名。且寒士得此数卷,大非易事,今日留此记识,不特一时拈为己有,即传之他人,抑或不即灭去,此亦结习难忘者也。呜呼,措大作此生活,不觉沾沾自喜,长安贵游,日夜奔走牛马间者,焉知世界中有此事耶。

李慈铭颇以其藏书自矜,春联中两榜大门,一联是:“户部郎中,补缺五千年;保安寺街,藏书十万卷。”一联为:“藏书差足五千卷,来岁便为六十人。”下联为五十九岁所作。十万与五千,相差过巨,必有一误。按:李慈铭于同治十三年七月,由骡马市大街西的铁门,移寓丞相胡同的保安寺街。这条胡同在“宣南”很有名,王渔洋、施愚山、邵青门、翁方纲,都在那里住过。李慈铭寓保安寺街东首,与米市胡同潘祖荫寓、承相胡同李文田寓,相去极近,常有过从。李慈铭慢师,独于李文田不敢无礼,据冒鹤亭所记,似另有一段渊源。其言如此:

李文田庚午典试浙江,以关节授慈铭,慈铭遂由京回浙乡试。又以关节授其同乡胡毓麒,胡亦中式,故其日记,于入京会试盘川一层,不着张罗一字。盖名利双收也。

至于藏书,自以“十万卷”为是;“五千卷”一联出于孙雄《壬辰诗存》,孙、翁同龢同乡门生,素喜标榜,其言不可尽信。五千卷藏书,好读书者,每每有之。一部《资治通鉴》,即已二百九十四卷,加上徐乾学的《资治通鉴后编》一百八十四卷,毕沅的《续资治通鉴》三百二十卷,不必再数其他拾补校勘之类,即已达八百卷。加《十朝东录》四百二十五卷,只两部参考书,便是五千卷的四分之一。故可肯定其藏书接近十万卷。

李慈铭书虽多,但并无珍贵版本,所以不能列入书家之林,但其附于书中的眉批笺注,珍贵又过于宋椠。所以民国初年,浙江当道,决定议购李氏藏书,乃竟遭议会否决。曾见有陶承杏所作《关于越缦堂藏书》,记其事云:

民国七年,其子承侯故后,全部遗书,经其友人徐维则、族人李钟骏为之整理检点,抄目封藏,计二十八箱,九千一百余册,内中手批手校之书共二百余种,约二千七百余册,考证经史,殊可珍奇。其家属拟得价出售,而踵门请价者络绎,且有外人亦来询问。

当时浙江省当局闻悉,即派委员沈镜蓉,会同绍兴县教育会长茹秉铨,至李宅开箱查看,并与商酌估价。家属因系公家收购,允以一万元出让,省公署据覆没,以是项书籍,攸关地方文化,应由公家购置,发交图书馆,庶保全文献与嘉惠后学,一举两全,所需书价,即据在八年度特别预备金项下支拨,抄附书目(坊间所售《越缦堂书目》,即由此传抄)。咨请省议会议决施行。讵竟遭议会否决,不果购。

其后,李氏藏书曾由人介绍金梁(字息侯,满洲瓜尔佳氏;与三六树皆为杭州驻防旗人中有文采者),议价未成。至民国十三年,杭州书坊中,已有李氏遗书散出;至民国十七年,经由北大图书馆收购,这当然与蔡元培有关。

李氏藏书得归北大图书馆,实为大幸,馆员王重民就其批校书中,辑出著作多种。据陶承杏记:

由馆员王重民君整理,就其批校书中,迻录纂辑,成《越缦堂读史札记》三十卷,文集三十卷,均由该馆刊行。又《读书记》二卷,散见馆刊第一卷各期。该馆并广告征求李氏遗著,拟辑为李氏全书,以成一家之学。

民国二十二年,该馆又经顾颉刚先生之介,购入越缦手稿,计《丧服传经节要》一册,《越缦经说上》一册,《复社绍兴姓氏录》一册,《萝庵游赏小志》一册,《柯山漫录》一册,《困学楼丛抄》一册,《越缦山房丛稿》一册,《知服堂读书学略》二册,《越缦笔记》一册,《萝庵日抄》一册,《越缦堂日记》一册,《越缦堂集》二册,《湖塘林馆骈体文钞初集》一册。《越缦堂外集》一册。《庚寅病榻小草一册》,《越缦笺牍》一册,共十六种,十八册,其已有刊本者只三种(见二十二年十月十二日大公报)。故李氏之书,该馆可谓集大成矣。

关于李慈铭的日记,陶承杏亦有记述:

李氏日记原稿六十四册,亦于前年由杭州书贾分批卖出,余均见之,因索价巨万,实非穷书生如余者,得能问津。平步青日记,余亦见之,内容不及越缦远甚,然有关掌故之事亦甚多。该书闻售与知堂老人,愿老人于著述之余,将该日记中有价值之作,札刊以供同好。

按:李慈铭殁于光绪二十年甲午十一月,而今所传李氏日记印本,止于光绪十五年;最后五年日记原稿,为樊增祥所借阅,因其中有骂樊的话,所以借故藏匿。樊为李的得意弟子,光绪初年,师弟绸缪,观李所记,实所欣羡。其情谊不终,则因樊增祥与张之洞接近之故。李慈铭光绪十年五月二十三日记:

云门来夜谈。近日南皮丰润两竖,以朋党要结,报复恩怨,恶余之力持清议,深折奸萌,二憾相寻,欲致死力于我,遂广引孅子,诱以美官。南皮俭腹高谈,怪文丑札,冀以炫惑一时聋瞽,尤恶余之触其隐也,故日寻干戈。以云门盛气负才,益笼络之,诱以随往粤东,甘言重币,煽惑百端,幸其叛我,多树敌仇。云门既恶所选宜川荒瘠,闲言不能无动,遂欲从之过岭。余谓之曰:“仕宦惟州县可为,舍自有之官,而入他人之幕,已为非计。且君以有母呈请近地,今远适岭外,必致人言,即吏部亦必格之。”云门虽不然余言,虽亦因此自阻。余与云门本无素分,既欲割宁之席,不妨弯羿之弓,我岂容心,彼何过计。

按:樊增祥于光绪六年散馆,改为知县,在京候选时,其父病故,奔丧回里。十年初冬,服阕进京;呈文户部,以养老母为词,请选于近地,以便照料;结果选为陕西延安府宜川知县。他是湖北宜昌人,陕西与湖北接壤,所以算是近地;其实宜川距宜昌,何止千里?而且地瘠民贫,是个苦缺。樊增祥大失所望,迁延不肯赴任,意在观望。

其时正好粤督张树声疾殁,张之洞由晋抚调粤督,想罗致樊增祥入幕。李慈铭这段日记中,所谈的樊增祥的背景如此,但最后樊增祥还是听从劝告,赴陕到任。当时的陕西巡抚是张佩纶的老丈人边宝泉,当然会有张佩纶的“八行”带去。下一年,边宝泉与河南巡抚鹿传霖对调;鹿为张之洞的姊丈,亦有渊源可叙。这样到了光绪十三年冬天,樊增祥又以母殁丁忧,致书李慈铭,谓“止余宦囊二千金,拟暂寄孥秦中,过百日后,复须橐笔依人矣”。

光绪十五年九月十三日,樊增祥有一函致新由两广移湖广的张之洞,足以察见樊、李之间关系的变化。其中亦颇多珍贵史料,兹据《花随人圣庵摭忆全编》所载,分段转引,并略作笺注如次:

受业樊增祥谨禀夫子大人钧座,敬禀者:抵京后,三肃禀函,度可次第上达。顷由折弁赍示手谕,欣悉福躬康复,惟脾湿未除,尚望随时节宜,辅以上药,去病犹平贼,要当铲除净尽耳。

受业抵京,因有两月耽搁,赁居北半截巷(三迁然后定居),幼樵故居之间壁,事定甫投文。据部友云,凡告近有底缺者,先以起复引见,近来朝命,均系毋庸坐补原缺,则以知县归起复班候铨,不准呈请仍归原省。此时指捐陕西,便可省却捐离直隶一款,惟指分后,又须昼接,则是两次引觐矣。此月廿四日,吏部验到,两觐均在十月,出都总在仲冬。

伏蒙垂念捐项,挚爱逾恒,受业苟有缺乏,亦惟有向函丈呼吁。所幸此次虽多引见一番,却省却捐离一款,受业所携赀用,尽可敷衍出都。惟到陕后,恐定兴中丞以幕府见縻,恳祈函丈贻一纸书,属其予一地方,缺无论肥瘠,但求免首剧,不胜幸甚。

按:张之洞于同治六年浙江试差告竣后,放湖北学政,樊增祥即在此时进学,自为受业。九年,生员岁科两试毕业后,张之洞择其诗文雅驯者,编为《江汉炳灵集》。胡钧《重编张之洞年谱》附记:“以门人樊增祥操选政。”则樊原为张门高弟,渊源深于李慈铭。张于光绪十五年七月调补鄂督,樊增祥适于是时服满赴京,至吏部报到起复。

首言定居“北半截巷”,即北半截胡同,在菜市口之南,亦即同光时人盛称的“宣南”;“谓幼樵故居之间壁”,可能即为吴可读的旧居。次言起复仍拟回陕西,则因鹿传霖尚在陕抚任内(鹿为河北定兴人,故称“定兴中丞”),以张之洞的情面,樊一至西安禀到后,即可补缺。

受业前过天津,与丰润倾谈两日,渠虽居甥馆,迹近幽囚。据云,合肥始以津通之故,意不能无望,自函丈节次电信,深相推挹,渠已涣然冰释。至三厂交伊接替,则自云无出山理,且云不婚犹可望合肥援手,今在避亲之列,则合肥之路断矣。

又云在甥馆本不与公事,惟函丈三厂事,若有稍近琐屑,不欲径达合肥者,可电致渠处,渠当代达云云。

又云,合肥此次得书甚喜,渠在旁云,事事皆可助,惟钱不能助。合肥云,钱亦能助,如部拨山东修河之六十万金,若推延不解,我亦可代催。又如钢轨既出,我少买洋轨,多以轨价付鄂,俾资周转,是亦相助之道也。受业窥此两人,均已为函丈所用,丰润尤有结托之意,但使时时假以书问,必效臂指无疑。

渠又云,密电可不用,缘电报房密迩合肥,若渠致鄂电,密不能繙,必使合肥生疑,此亦实情。在津时,渠云,合肥三日内必复书,渠俟见合肥信后,再作复函,此时想均达签室矣。总之,幼樵识见之明决,议论之透快,其可爱如故,吾师何妨招其游鄂?纵不能久留,暂往亦复甚佳。渠在津窘迫已极,郎舅又不对(小合肥欲手刃之),绝可怜也。

丰润即指张佩纶。“津通”者津通铁路,当时李鸿章支持粤商陈承德请接造天津至通州铁路,已如所请,而翁同龢等交章谏阻。张之洞则请缓造津通,改建腹省干路,所以李与张不和。据樊函,知张之洞曾多次向李解释,“深相推挹”,李对张的态度,已趋缓和。

“三厂”云云,黄秋岳谓“指湖北纺纱、织布、缫丝等三厂”,大误。当樊作此函时,张方以广东“恩科乡试,入闱监临”。按:张之洞年谱有两本,向所据者为许同莘所编,颇病芜杂,近由周弃子先生赠胡钧所编一谱,取裁较有法。两谱皆商务出版,既印许作,复以胡作列为王岫老所主编《新编中国名人年谱集成·第三辑》,可知商务亦认为后胜于前。唯“监临”(据许作),至是十一月二十五日始到武昌,翌日接篆;湖北其时亦并无此纺织三厂。故知“三厂”也者,指张之洞督粤所办的三厂。

张在广东办了三个有关国防、金融的厂:黄埔造船厂、枪炮厂、铸钱厂。此三厂创设的经费,既请部款,复开“闱姓”,由广东殷商报效,此即当时嘲张之洞的谐联下句:“八表经营,也不过山西禁烟、广东开赌”的来历。

清朝自洪杨之后,对于督抚生财用财,有一原则,如取之于地方,只要你是在办事,言官既不讲话,地方亦无讦告,朝廷眼开眼闭,不加过问,然而“京饷”须解,亦不能请部款。

张之洞督粤,既处膏腴,地方上有办法,又以各种名目请部款,而在慈禧与土木,以及内务府借“亲政”“大婚”,各自敛财等事,则报效不遗余力。这是张之洞的最大的术,内邀慈眷,外张羽翼,牵丝扳藤,去之不可,此所以能在湖北二十年之久。

对国家财政来说,张之洞的作风犹如双斧伐柯,最不能使人容忍的是,等于帮助慈禧太后挥霍;在亲政后,想劝励图治,有一番作为的光绪及“帝党”,自然深恶痛绝,只以他慈眷优隆,动之不得,就只能抑制他“屠财”。

张之洞托名《抱冰堂弟子记》的自述中说:“己丑庚寅间(光绪十五六年),大枢某、大司农某立意为难,事事诘责,不问事理,大抵粤省政事无不翻驳者;奏咨字句,无不吹求者。”大枢指孙毓汶,大司农指翁同龢。

又,张之洞送翁氏书遣戍诗自注,言“与翁氏交情极洽,而叔平必欲置我于地为不可解”云云,即指张之洞请部款,动遭驳斥而言。

张之洞调督湖广,在粤三厂正值草创,钱花下去了,效用未见,将来报销恐成问题,因而希望由张佩纶“接替”。接张之洞督粤者为张佩纶的伯岳李瀚章;如果张佩纶愿意去办这三个厂,毫无问题,但张佩纶不愿去接烂摊子。事实上李瀚章亦不愿多事,除了造船厂因为有船坞的关系,无法移动,铁厂、制械厂以及张之洞正在兴办的织布厂,皆移湖北。

此事大概在李瀚章赴任前即已决定,所以张佩纶表示“三厂事若有琐屑,不欲径达合肥,可电致渠处,渠当代达”,即言关于三厂移交接收事,如果需要海军衙门照应,张佩纶可从旁相协助。

苏鄂对调,由于高密自危,求救于济宁。高密之弟(现已物故),是济宁门生,前此高密在京,亦夤缘以弟子礼见济宁,绝爱怜之。其必调苏藩者,闻博泉前辈述北池语云,军机处得星下书云,醴陵尽闹脾气,此次鄂藩需才,遂有此调,枢意以为寿丈与函丈必不相下,欲使同室操戈,以快渠辈之意。

受业与再同早见及此,再同谓祥云:我写信,老人必不听,而最信君言。祥于五日前,已详致寿丈一书,备言夫子艰巨孤立之状,及欲得寿丈共事之心,恳其勿信浮言,彼此匡助。(传说函丈令庄道开湘中富人名单,庄道不肯,湘人以是怨函丈,不审有此事否?)

缘湘人近来颇与函丈树敌,寿丈得湘人书,意不能无惑。总之,函丈与寿丈,同一为国为民之心,其本原无少异,所稍歧者,外著之规模耳。此次寿丈到鄂,惟求函丈优加礼貌,倾心委任,如于次公之在粤,不惟吾党之幸,亦天下之幸矣。祥若早知此事,必不遽行,若使增祥奔走其间,似不无少裨也。

黄秋岳释此段所隐人名云:

高密即荣禄;济宁者孙毓汶;醴陵、寿丈,皆指黄子寿彭年;博泉者刘恩溥;北池者,张子青之万也,时住北池子,故云北池。再同者黄国瑾,彭年之子。

按: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邓禹,字仲华,封高密侯。荣禄亦字仲华,故称以“高密”。但此处“高密”绝非指荣禄,则可断言。

荣禄时任西安将军,且亦绝无“夤缘以弟子礼见济宁之理”。且明言“苏鄂对调”,即湖北藩司与江苏藩司对调。黄彭年其时方以江苏藩司署理巡抚,此人父子三代,都值得一谈,因附记于此。

黄彭年之父名辅辰,字琴坞,贵州贵阳人,原籍湖南醴陵,官至陕西凤邠道,殁于任内,入祀名宦祠。黄辅辰道光十五年成进士后,以部员用,由吏部主事累迁至郎中,有“硬黄”之称。《十朝诗乘》载:

贵筑黄琴坞观察,道光中官吏部,与同僚遍稽旧案,分别存销。存者分类入簿,又手抄小册,随检即得,吏不能欺。且屡与堂上官抗争,因有“硬黄”之目。自纪诗云:“蹉跎十九年中事,赢得人呼作硬黄。”

黄彭年字子寿,饶有父风。他是道光二十七年的翰林。先随父在籍办团练,后入骆秉章幕;同治初又主关中书院;又为其同年李鸿章聘修《畿辅通志》,兼志莲池书院。虽为告假的编修,但颇负时望;光绪八年特旨授为湖北襄郧荆道,欣然奉诏,以此为他的儿女亲家王湘绮所讥。

其实,黄彭年是有用世之志的。入仕应该有个迁转进身之阶,他不能在同年早就当到督抚,还回翰林院去当编修,等到“开坊”转侍讲、侍读学士,升京堂,再补内阁学士,方能内转侍郎,外放巡抚,得有发抒抱负的机会,但那一来非二十年不为功,因而屈就道员,等一擢监司,便得展长才。

果然,黄彭年的路子是走对了,不久即升湖北臬司,《清史稿》说他此时“屏馈遗,禁胥吏需索。年余结京控案四十余起,平反大狱十数”。

但在湖北不能久于任,这也是可想而知的。臬司如此出色,足见巡抚尸位,自然排之而后快。黄彭年一调陕西,署理藩司,旋于光绪十一年调补江苏藩司。《清史稿》本传:

连岁水旱,米踊贵,属县请加漕折,巡抚欲许之。彭年谓:“定例漕粮一石,随征水脚钱一千,所费仅数百,独不可以有余补不足耶?今增漕折,民间多出二十万缗,与国计无关,尽归中饱。”持不可。

光绪十四年十月,疆吏有一大调动,皖抚陈彝内召,以桂抚沈秉成调补;江苏崧骏,山西刚毅,浙江卫荣光三巡抚大扳位,即崧骏移浙,卫荣光移晋,而刚毅移苏。崧骏交卸后,由黄彭年署理江苏巡抚;刚毅卸任后,却迟迟不赴新任,原因甚多。其时江南大旱,方议赈济;而大婚及颐和园工程,皆需巨款;乃流民数千,强占荒田,江苏的情形极糟。刚毅虽称能员,去了亦未必有办法;而最主要的是,以刚毅的个性,与强项的黄彭年永不能相合;所以一直在京中观望。枢府亦以为此时的江苏,既由黄彭年主政,不宜掣肘,所以亦并不催刚毅赴任。

到了这年七月间,张之洞调湖广。此公居官,喜欢揽权用威是有名的,初到广东时,即与粤抚倪文蔚大起龃龉。胡思敬《国闻备乘》记云:

张之洞督两广时,潮州府出缺,私拟一人授藩司游百川,而游百川已许巡抚,遂压置勿用。之洞大怒,即日传见百川,厉声责曰:“尔藐视我而媚抚院,亦有所恃乎?”百川曰:“职司何恃之有?旧制兵事归总督,吏事归巡抚。职司居两姑之间,难乎为妇,不得不按制办理。”之洞益怒曰:“巡抚归总督节制,天下莫不知之,汝安从得此言?其速示我,我当据汝言入告,以便脱卸吏事不问也。”

百川惧,归检会典,仓卒无所得,忧之至呕血。之洞持之急,遂谢病归。自是广东政权尽督署,而巡抚成虚设矣。

此记中的巡抚,即为倪文蔚;但藩司非游百川,而为游智开(见《一士类稿》)。及倪文蔚不堪张之洞的压制,光绪十二年四月活动入觐,旋调河南;粤抚初由湖北巡抚谭钧培调任,亦深以为苦,至冬天云南巡抚出缺,谭钧培宁愿就滇,于是广东巡抚虽为好缺,竟无人逐鹿,副都御史吴大澂,乃得脱颖而出。

胡钧所作《张之洞年谱》“后序”云:

公督粤时,内简吴大澂为粤抚。电致吴云:“吾其为官文恭矣!”嗟乎,欲为官文而不可得,其哀鸣求友,抑可伤已(原注:吴承倪文蔚之后,倪与公大龃龉)。

胡钧此论,为护师门,颠倒黑白。致吴大澂一电,是有意要改变一个公认的看法,即张之洞过于揽权。究其实际,他固从未想到自己会成为官文,亦从未期望任何巡抚为胡林翼。

现在要谈樊增祥函中的所谓“高密”了。高密既指高密侯邓禹,而又非“仲华”,则所隐指之人,必姓邓,或名中有一禹字。细看当时缙绅,实指邓华熙。

邓华熙字小赤,广东顺德人,咸丰元年举人,光绪十五年由云南臬司于六月初调升湖北藩司。未几,张之洞由粤移鄂,见于上谕。邓华熙深知张之洞难侍候,复以出身乙榜,不能期望张之洞以其为科目前辈而稍加礼遇,所以“自危”,求援孙毓汶。其弟不知何名,但孙毓汶任考官之时不多,或不难索解。

孙毓汶于咸丰六年,与翁同龢同膺鼎甲后,以为恭王所恶,一直不得意,只同治六年,以编修一主四川乡试;既未放过广东考官,亦未与北闱乡试,则邓华熙之弟,当非孙毓汶的乡举门生。

自光绪十年,恭王以下全班出枢,孙毓汶入政府后,于光绪十二年以工部侍郎为会试四总裁之一,以“正大光明”排列,位居“光”字。吏部尚书蒙古锡珍居首,拱手受成而已。其次左都御史山西寿阳祁世长,既为后辈,又无衡文之名,且为人老实。孙毓汶之下为户部侍郎满洲嵩申,更无足与数,所以此科完全由孙毓汶一手主持。

查题名录,光绪十二年会试,三甲第十七名邓士芬,广东英德人,殆即其人。顺德属广州府,英德则在韶州,当系远宗,或者“认本家”,此在科举时代亦为常有之事。

所谓“夤缘以弟子礼见济宁”,即是硬拉关系。如邓华熙为邓士芬胞兄或近支从兄,则以通家子弟礼见孙,可以公然磕头,不必“夤缘”。邓为咸丰元年举人,孙为咸丰六年进士,年齿及乡榜,邓皆高于孙,而“以弟子礼见济宁”,且“绝爱怜之”,此是樊增祥下笔轻薄;但亦足见邓华熙畏张之洞,不惜卑躬屈节,务求去鄂。而苏鄂两藩司,亦即黄彭年与邓华熙对调,则别有缘故在。说得明白些,是政府制督抚的一种手法。

军机对张之洞头痛,对黄彭年亦未必不伤脑筋。江苏京官而在原籍有田产者,对于黄彭年动辄想减租,帮佃农讲话的作风,颇有戒心。“星下”不知何指,疑初印本有误字,以情理而论,除非江督曾国荃致书军机,言“醴陵尽闹脾气”,才会考虑调动黄彭年,而借口“鄂藩需才”,自是不通的说法;鄂藩需才,莫非苏藩即不需才?

可想而知的,张之洞不会不干预湖北的钱粮、民政,而黄彭年亦绝不会唯命是从。互不相下就必然演变成互相攻讦;在樊增祥看,这是“同室操戈”,徒使亲痛仇快,因与黄彭年之子国瑾(字再同)相商,谋调和之计。

以下谈京中大老近况,接叙得自许景澄的消息谓:

竹筼昨日谈及,大圣近来于函丈亦不甚为难。常熟虽不合,然渠亦自命清流,夫子负天下重望,渠不肯显然树敌。户部自子开物故,实为函丈之福,往日挑剔皆此一人之鬼蜮,今则广东报销,无复他虑矣。

竹筼又云,凡兵部有所驳斥,函丈初疑洨长为之,实则不然。兵部现由香山当家,渠以治吏部者治兵部,以故事多扞格,由其不在行也。

邸病初甚危笃,(七月底已愈,八月初又犯,既而反复多次)。传说身如枯木,山东林令来声言无碍,人初以为妄,近日居然大愈,禀赋可谓极厚,亦国家之福也。

竹筼即许景澄,出使德国因丁忧回国,此时方起复在京,任翰林院侍讲,“大圣”即孙毓汶。“洨”指先恭慎公,《后汉书·许慎传》:“许慎为郡功曹,举孝廉再选除洨长。”洨者,洨县之长;切许姓。先恭慎其时为兵部尚书军机大臣,在枢桓之时为多,所以兵部“由香山当家”。庄练兄谓“香山”指兵部右侍郎白桓,以香山切白姓;良是。按:白桓字建侯,直隶通州人,同治二年进士,用为部员,分吏部,积资升至文选司掌印郎中,掌文官除授,为京官中有名的好缺;李慈铭称他“清强有声,吏不敢为私”。光绪六年升内阁侍读学士。其任兵部右侍郎在十五年二月;所谓“以治吏部者治兵部,以故事多扞格”,因吏、兵两部,文武不同之故。

“邸病”指醇王之病。黄秋岳谓函中以醇王病愈“亦国家之福”,因“醇王为德宗之父,故曰国家之福”,此一解释,未免浅露。其实乃指翁同龢而言,翁为帝师,德宗信任方专;但有醇王在,多少可以裁抑翁同龢。樊增祥的意思是,如醇王不起,翁将益发难制,故醇王病愈为国家之福。

按:醇王因“昆明(湖)易渤海,(万)寿山换滦阳”,平生雄心壮志,都成虚话。清议与神明交责,衾影自惭,抑郁寡欢,因致沉疴。自光绪十三年冬天起,即长在休养之中。至光绪十六年七月,复又中风。据翁同龢是年日记:

七月初九:是日上回宫,行礼毕后出后门诣醇邸府,皇太后辰刻前往也。归小憩,入署遇孙、徐二君。午刻问醇邸疾,晤福相于左近公所,见昨日脉案,始悉昨午正抽风,口眼歪斜,遗溺,神识不清,视物不见等症。酉刻子刻两方云稍愈,痰得下,夜进糕干两块,脉见代象,危险云云,药则人参黄芪而已。因诣府亲问,云今日方未下,似稍转机。戈什爱班等在内,不便往谈,遂归。日暮着人问,则云进粥半碗,神渐清(昨厥五刻始苏,雷雨时适渐清,其门上言如是)。上申刻还宫,太后中正还官,明日未定再诣与否。

七月初十:辰初上至书房,语甚是,退时早。诣醇邸问疾,见昨今案方,方大致同,案称今日辰刻得大解,脉代象退,惟目视不明,手仍掣动,饮人乳数口,进粥半碗。

七月十一日:两次遣人问醇邸病,昨日大便二次,今日案云自酉至卯大便四次,目视物仍不清,药用参芪等补中益气。自余观之,恐元阳已陷矣。

七月十二日:上诣建福宫行礼后即诣醇邸看视,皇太后于辰刻前往(申正回)。

奇怪的是,自此以后,翁记中并无此君臣二人视疾的记载,直至七月廿八日,始有“问醇邸疾仍如前”一语。殆慈禧不喜人与醇王过亲近之故。至八月初二日又有记:

八月初二日:寅正二刻引见吏部,内阁堂未到齐,即往醇王府看视。到朝房坐良久,退诣邸,闻云昨日已正厥四刻,夜亥正复厥四刻,胸胀神不清,小水数,大便不下,医云攻补两难。时上已到,太后尚未到也。

出城拜客,过厂,入署事繁(复奏顺直赈务,徐小需云原折专指顺天,不以直隶阑入,因改请福相酌之)。未初归寓,检书,周生霖来辞行,后日起焉。

遣人问邸状,案云脉兼代,神虽清目直,指凉胸胀,言语气怯神倦,症未见减,药用人参胆星白芥等,此寅初方也。其家人云午后仍如前,神识不清,饮水辄吐,未进食,见上至无言也。司官来云上于申正二刻还苑。

第二次病危,但很快即转危为安,直至十一月中旬第三次病危,终于不治。此期间,曾国荃、潘祖荫、孙诒经、宝廷相继下世,病危之时,自然家人、亲友探望,死者享受了最后的人世温情。如翁同龢记潘祖荫死前情状:

十月三十日:李兰荪信来,云伯寅疾笃喘汗,急驰赴,则凌初平在彼开方,已云不治矣,余以参一枝入剂。入视,则伯寅执余手曰:“痰涌,恐难治矣!”尚手执眼镜看凌方,汗汪然也。李若农至,曰:“参附断不可用,舌焦阴烁,须梨汁或可治。”余曰:“梨汁救命欤?”再入视,益汗。余往横街,甫入门而追者告绝矣!徒步往哭。

以下接叙为潘祖荫主持后事。潘祖荫天阉无子,为之择嗣子成服。但醇王病殁之前,是相当凄凉的,因为慈禧不知为何,在醇王病危时,采取杯葛的态度,托词头晕,不加临视;且又驻圆明园,使得光绪只能抽空到醇王府,匆匆一面,无法与家人谈醇王身后之事。

至于八旗贵族、文武大臣,因为前一年吴大澂奏请延议尊崇醇亲王典礼,奉懿旨将醇王于光绪元年所奏“预杜邪论一疏宣示”。现在醇王病危,而光绪对生父颇有孝心,将来万一发生追尊所生,如明世宗追尊生父兴献王为皇帝的故事,一定为慈禧所痛恨,暗中查究何人作醇邸的谋主,则踪迹较密者,皆不免蒙嫌,所以探病都不敢。排印本《翁同龢日记》中,先说“门如水也”,或以为“臣门如市,臣心如水”,以醇王的身份地位,自然是“门如市也”,水字为误排;再看下一天所记“门庭悄悄”,才知“门如水也”确为原文。

樊函末段述“京师故人”云:

京师故人,廉生气体颇壮实;再同病甚,头童齿豁矣。黄漱丈不动不变,老辈风流。李莼翁得御史后,牢骚渐平(欲有所陈,尚未封上,但谈时政,不事搏击)。函丈之意,祥已转达,渠甚感幸也。黄楼、百泉,谨饬可喜。玉叔稍不羁,致有盐大使之讼。博泉前辈,想已函告,不复赘陈。然博翁亦有过听者,如云玉叔烟瘾甚大,玉叔实无此癖也。

廉生即王懿荣,为张之洞的内兄,与盛昱同为国子监祭酒。谓李慈铭自得御史,牢骚渐平,封奏“但谈时政,不事搏击”,则殊不然。黄秋岳于此有所辩证,语颇精审。

黄秋岳说:

樊函中有李莼翁得御史后牢骚渐平,欲有所陈尚未封上,但谈时政,不事搏击云云。以樊山与莼客之亲密,此数语,宜可信。然莼客得御史后,实不如此。

考莼客以户部郎中考御史,资浅不及格,于是黄漱兰盛伯希代捐俸满。考取后,自期言人所不敢言,一补御史,即参顺天府府尹孙楫“辱詈属员,威逼自裁”。属员者,东路同知郝联徽,为兰臬先生之孙,实有此事。而折交潘文勤查复,文勤徇情面,强取郝氏家人切结了案,莼客因深鄙潘郑庵。樊函殆尚未知莼客劾楫时所发,而所谓“但谈时政不事搏击”八字,即南皮居谏垣时之秘诀也。

按:顺天府府尹孙楫,号驾航,其父为道光二十四年状元孙毓溎,堂叔即孙毓汶。孙楫本人是咸丰二年的翰林,科名犹早于其叔。

孙楫自然是仗了他叔叔的势力,敢于辱骂属员东路厅同知郝近垣(联徽)。李慈铭参孙楫,亦可谓不负其“言人所不敢言”的自期。折交潘祖荫查复,即是军机照应孙楫;因为孙楫被参,固应交部院大臣查复,则名正言顺应为左都御史的差使。若以为左都为台长,恐有庇护原参御史的可能,则应交吏部尚书或兵部尚书。潘祖荫以二部尚书而膺此差,明是军机处知道潘李交厚,可以化解。

如交他人,倘或包庇孙楫,则李慈铭到台第一疏就碰了壁,必不肯善罢甘休,会第二次、第三次上疏争辩,案情固结不解,越闹越大,孙楫非去职不可。至黄秋岳谓“莼客因深鄙潘郑庵”,则未必尽然。类此事情,官场常有,李慈铭亦不免借他人之白简,泄一己之私憾,并非背人焚谏草,对事不对人的真御史。老实说,军机以此折交潘查办,即等于表示承认李所参不误,希望和解。而潘之取郝氏家人切结了案,是否用“强”,亦难率尔断言。以潘祖荫的个性来说,应该对李、郝两方面情商而非硬压的。

除李慈铭、王懿荣外,樊函中其余所提到的人,黄楼、百泉、玉叔,都是张之洞的侄子。黄漱丈为黄漱兰(体芳)。“再同病甚”四字最可注意。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六:

潘文勤师图书金石之富,甲于吴下,其藏书印曰八求精舍,曰龙威洞天,曰分廛百宋迻架千元,癸未奉讳归吴,延昌炽馆于滂喜斋,尽窥帐秘。宋刻《金石录》十卷,即《敏求记》所称冯研祥家本、宋刻《白氏文集》残本、《后村先生集》残本、《葛归愚集》、《淮海居士长短句》,皆士礼旧藏,北宋本《广韵》,则泽存张氏所刊祖本也。

其他高编大册,断璧零缣,皆世间希有之秘,每睹一书,辄为解题,成《滂喜斋读书记》二卷,赏析之乐,宛如昨日。

客冬十月,遽构龙蛇之厄,越月而又闻贵筑黄子寿师殁于鄂渚。师开藩吾吴,将掖寒畯惟恐不及,昌炽拨受知最深。戊子之冬,公子再同编修相约至京,馆于其邸,得尽见所藏书。再同孤介违俗,顾独与余有水乳之契,病肺误服温剂,致失音,骤罹大故,一恸几绝。正月南旋,朋辈往送别,皆忧其不起,乃未几而讣至矣。余此稿再同曾录副,而文勤师欲为付梓,不意数月之间,师友沦丧,泚笔赋此,不胜梁木之感云。辛卯二月晦日。

辛卯为光绪十七年,所记皆前一年事。据胡纂《张之洞年谱》载:“二月,湖北布政使黄彭年卒。”则其卒期与叶昌炽所记不同。按:叶昌炽《缘督庐日记》,光绪十六年十二月六日记:“闻子寿师薨于鄂。海内知己,凋零尽矣。再同病躯,何以堪此?”则黄彭年殁于光绪十六年冬天,应无可疑。

又翁同龢日记十六年十二月初八日记:

饭后吊孙子授(诒经),唁黄再同(原注:其尊人子寿卒于鄂藩任),再同病甚,未能见也。

此更为确证。胡钧以许同莘所编张谱欠精确,故加重编,不意亦未详审;则后胜于前之说,亦未必尽然。

黄国瑾于十七年正月南旋,未几病殁。黄氏父子,得在藏书家之列,别有渊源。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六:

河间君子馆砖馆,厂肆孙公园后园;月老新书紫云韵,长歌聊为续梅屯。

此为大兴刘位坦、铨福父子而咏。厂肆指琉璃厂。原注云:

何绍基怀都中友人诗:退翁余韵在檐楹,天咫宦中面百城,妙有儿郎能好古,动收翠墨撰先生。自注:刘宽夫所居,即孙退谷遗址,乃郎子重,亦好古。昌炽按:宽夫先生,名位坦;子重,名铨福。大兴人,收藏极富,贵筑黄子寿师,其女夫也。

余客岁馆子寿师次君再同前辈京邸,见宋刊《婚礼备要》《月老新书》,紫云增修校正《礼部韵略》,皆先生旧藏,《月老新书》尤为奇秘,余仿梅村祭酒体作长歌一首纪之。

同云,先生叠书龛在城中广济寺,因仿河间献王君子馆砖,名其居曰君子馆砖馆,又曰砖祖斋,所居在后孙公园,其门帖云:“君子馆砖馆,孙公园后园。”今其孙尚守旧宅,而藏书星散矣。

刘铨福字子重,藏书中有一部残本,在红学界极其有名,即胡适之先生所藏的“甲戌本”。刘位坦两婿,名字中皆有一“年”字。黄彭年之外,另一“年”为乔松年。李慈铭光绪元年二月二十日记:

河道总督乔松年,字鹤侪,山西徐沟人,故御史大兴刘位坦之婿也。御史精于金石之学,收藏甚富,松年得其指授,亦喜书画,能为诗。而性不能人,卒无子。

“性不能人”,则又是一个天阉。其时大老名流而天阉者,所知有翁同龢、潘祖荫、文廷式、梁鼎芬(或谓志锐亦天阉),如今又添一个乔松年,何天阉之多?亦事之不可解者。

现在再回到李慈铭的藏书上来。民国三十二年《古今半月刊》三十一期载周炎虎一文云:

关于越缦堂藏书的出售,颇多轶闻,自越缦嗣子承侯患心疾殉后,家道日替,遂拟出售藏书。先浙江图书馆议价万金,派人查勘,据复称:“校勘称绝,而二十四史已大多丹黄竣事,尤堪珍视。”卒为省议会所梗,事遂中辍。

其后有钱僧胡某者所得,欲售诸日人,而日人所重者在宋元精椠,顾越缦贫,平生所聚书籍无善本,乃作罢论,已而胡某之钱肆闭歇,乃押之陆姓。陆姓亦俗物,不好古,旋乃售于北平图书馆,越缦遗书至此始得其所。当遗书捆载北运时,其每叶签注纸条,途中被人抽去,汇订成帙,另去获利。

其中也谈到李慈铭的日记:

先后所刊两次影印日记,都六十四册。惟最后一函日记原稿,被樊山攫去,因其中多责樊山之语,故日记付印时,坚持不出,或云已遭毁弃,今则樊亦下世,益无可踪迹了,环宝不传,有识同慨。闻樊山之盗稿必有所据,愿世之洞悉兹事者,为之缕述颠末也。

按:目录学专家陈乃乾,著有《越缦堂日记》一文,以日记原稿与“石印本勘对一过,凡涂抹之字,悉为校补”。这是很有意义也很有趣的工作;昔年曾见过此文,惜已忘其出处,无从复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