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页

断代 郭强生 1659 字 2022-10-22

与他俩的互动,像是从某个陌生人的生命中借来的一段交集似的,因为不像是自己的东西,所以不得不随时小心避免损坏,难免就会流露出了一种不自觉的、刻意的殷勤。

怕阿崇看出自己的心事,我格外注意不要冷落了他,没事便把话题拉回我们高三的时候。高三的时候姚不在我的生活里。高三的时候姚曾经是过去式。现在洗牌重来。曾经姚的那种鲁莽中透露着孩子气的阳刚,如今被包藏在一副寡言沉稳的代联会主席身份之下,谁不当姚是个有为青年?

谁会相信姚曾在我的耳际狎吟着,我马子都不肯帮我吹……那个吊儿郎当的愣小子,曾经让人猜不透也放不下的姚,究竟哪里去了?

一度我有意回避他们的邀约,想要慢慢淡出这样的自寻烦恼。拒绝几次以后,姚与阿崇开始直接到我驻唱的餐厅来找我。说是专门来捧我的场,但我直觉,应该是有些什么我并不知情的状况正在变化中。

虽说暑假里大家都是在无事晃荡,但那两人也未免太闲。阿崇家境优渥也就罢了,但姚瑞峰家在中部,印象中他模糊提过,父亲年纪很大,抗战“剿匪”一生戎马,最后不过干到少校退伍。暑假里他不用回家看看父母吗?

也没听姚提起是否有在打工,校外租屋生活费也是不小的开销,还要频频来民歌餐厅消费,看遍首轮新片,没事泡咖啡馆吃消夜跳个舞打个小麻将,而且继阿崇后也骚包地在腰间挂上了一只 bb call,这些照理不是一个只身北上的大学生负担得起的。难不成都是阿崇帮他买单的?

每晚的演出原本是我遁回自我小世界的独享时光,他们的出现并没让我感受到惊喜或虚荣,反倒更加深了我的不自在感。与姚佯作无事,称兄道弟的已经够磨人,我愈来愈感到自己在这三人行中的格格不入。

或是说,动辄得咎。

例如,当我无意间聊到,姚的吉他其实也弹得很好呢,阿崇竟显得非常吃惊,仿佛那是什么天大的秘密,一直追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听过他弹吗?”他的语气从意外变成怀疑,好像那是我编造出来的。

“当然听过,我干吗骗你啊?”

我不能说出全部实情。在记忆中,几乎已认定在那个黄昏的教室里,姚以一段吉他独奏对我试探性地撩拨,是不能公开的秘密。

阿崇不死心要姚露一手,姚却坚称自己都只是随便玩玩,好几年都没碰了,并不如我帮他宣传的有上台表演的水准。我不知道姚为什么要否认。又例如,姚会刻意提及高一的时候我总把笔记借给他,甚至夸张到出现“考试的时候若不是小锺罩我,我大概又要留级一年”这种说法。

换我不知道该否认还是附和。我并不喜欢被说成爱作弊的学生,不管是罩人还是被罩。就算要更正这种小事,有时也可能扯上并不想让旁人知道的事实做佐证,只好任他这样形容他与我的交情,放弃了反驳。

我相信姚不是记错,我们之间必然存在着那种默契。我会罩他。

秘密从不会安分地与灵魂共存,它永远在伺机何时灵魂的破绽出现,打算裂帛毁身而出。唯一仅有可用来驯诱秘密这只凶残怪兽的武器,只有谎言了。

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对我而言,重要的是:必须开始学习摸索着锋锐的锯齿底线边缘,看顾着彼此,谁也不可以被割出流血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