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青年以剑杵地,单膝跪在冰凉石砖上,一丝鲜血顺着额角,再从下巴上滴落。
“可我不下山,甚至不知道什么是人生。”他低声说。
在幻境中,他所知所见,全是一个女子明媚的眉眼。尖利的剑锋不复杀气,寒肃剑气也无法再汇聚,他看着那张笑颜,从始至终都生不出挥剑的决心。
他的确没有牵挂,但这份念想,已经无法再斩断。
宗主长叹一声:“如我所料,罢了,罢了。”
玄虚子留在了山上。
见识了一番红尘后,他仍如过去一般寂寥空荡,但这其中始终还是多了点东西,一点他自己也说不出的东西。
那大概关于祝愿,关于明知无法触及和拥有,所以始终缄默的遗憾。
在那场暴雨来临之前,他听见女子说——
“至于喜爱与否,这对我来说是最次要的事。早在拈花思春的年纪,我读丽娘或香君,只觉得困惑不解。这世间有太多事值得追求,为何仅为情爱二字便拼尽全力,舍弃所有?”
“我觉得这样实在是不聪明,或许我拥有旁的姑娘没有的自由,所以见得多了些,能领会的也多了些……道长尽管笑我冷心,我这辈子,大概是不需要所谓爱恋。”
“对大多数人,它是归宿,但对我来说,反倒是束缚。”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头顶绽放的,只有他能看见的光辉几乎点亮了整片暗沉的天空。
是了,他早就有了判断,这是一个真正坚定的,自由的灵魂。
她为自己而活,坦然而痛快,不需要谁来守护,也不需要谁来相配。
但他却确确实实,成为她口中的蠢人了。
他为这份情爱束缚,并且在明知不会得到回应的情况下,依旧心甘情愿,所以还要更蠢一些。
他不贪图任何,只希望她能永远这么坚定笔直地走下去,无愧于以后的每一刻人生。他希望属于她的那份颜色,永远璀璨耀眼。
即使他没有机会得见。
后来素灵回了山。
时间已过两年,但她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相同的吊儿郎当,散漫不着边。
她同他谈论长安的变化:“雨棠你还记得吗?你教过用剑那个,她去年就和离了。”
“那个狗屁夫君!在她怀着身子的时候去狎妓,雨棠本就是说一不二的,知晓这事的第二天就回了家,第三天去官府办完了流程。”
“哈哈,狎妓的那个一上门,就被太傅喊人打出去,如此几回,几乎成了全城的笑谈,真真是活该。”
“你问我雨棠?当然好得很,她可不是会因为这些破人破事伤心的人……是个女娃娃,我离开长安的时候,正在学走路,可太招人疼了……”
又是一年秋风起,玄虚子站在长安,仍是一身白衣,一柄剑。
他穿过幽深曲折的长廊,在弥漫着兰草香气的庭院中走过,一个小小的,摇摇晃晃的影子飞扑过来,撞到了他膝上。
“大名新澈,小名清清,跟着我姓傅。”女子仍是旧时模样,眉眼中的明丽丝毫未褪,甚至更添了从容。
她微笑着看他:“好久不见,道长,这回下山是为什么呢?”
玄虚子注视她,也露出一点笑。
“为了一些牵挂。”他低声说。
素灵在长安的名头很响亮,而他是她的师兄,借此能收到很多酬金不菲的委托。
他租了一个宅子,就在澧泉坊,离太傅宅院隔了一条长巷。他不忙的时候去看她,二人像相交多年的友人一样说话。若是碰到她也在忙,他就陪她的女儿玩一会儿。
小姑娘像她母亲,无论是明净的眼,还是圆翘的鼻。他看着她,依稀能想象她母亲幼时的模样。
她已经能说不少话,会询问墙角的蚂蚁是什么,会捉来叶片上的青虫给他看,同他谈论昨天学了什么东西。但平时说得最多的,还是讨要糕点饴糖吃。
他从来没逗弄过小孩,更别提照顾,但面对这个稚嫩的生命时,却总能有无限的包容和耐心。
雨棠望向她的眼神中只有温柔,但她从来不溺爱女儿。在摔倒时只会鼓励,不会帮扶着站起,在同小伙伴有争端时,反而怂恿着自己打回去。
这样下来,女儿会越来越像她吧。玄虚子想着,这样也不错,世上能又多一个美丽炽烈的灵魂,实在再好不过。
他们偶尔会谈论起那场并不美满的婚姻。
“我从前便同道长说过,情爱二字,实在是世上最虚幻的假象。如此走了一遭,更是印证我心中所想。”
“你可知他从前如何对我?从十七岁起便每日一首诗,直到我们成婚,已经积累了几千首。那些沉甸甸的字句,叫谁不动心?我贪恋自由,不愿早日成婚,他也任由我拖着,帮我顶住所有压力,不叫我有半点难受。”
“我想做什么,都依我,我想去哪里,都由我决定。我终于觉得和他在一起不是太坏的主意,他却在成婚半年时,亲手推翻了这一切。”
“当然会难过啦,我又不是石头,我只允许自己难过一晚,第二天回家,第三天和离,甚至到现在,我都没听过他的解释,他想说,我不愿意听,就是这样了。”
“只是幸好,我心中始终有清明,始终有坚定,不然在这美厦倾倒的一刻,该有多么崩溃?”
女子眼中尽是傲然,她说起这些往事,一刀刀切剖开来,用字用句狠辣到旁人都心生恻隐。
最后,她将目光投向花园中追扑蝴蝶的小小身影,轻轻地笑了起来:“对这个孩子,我也没有太大的愿望。只希望她能永远热爱自己,坚定坦荡,便是我全部所求了。”
玄虚子颔首,饮尽杯中清苦茶水。
这便是全部所求了,谁又何尝不是呢?
他如愿看到属于她的光华仍在灿灿灼灼,在这茫茫红尘间,是独一份的耀眼,他也不会有更多的愿望。
她骄傲又坚定,不需要任何情爱傍身,她把他当友人,坦荡地表明了本心,所以某些话说出口,反而是种亵渎和折辱。
他还是不喜欢长安,玄虚子想,但长安有这样一个人,所以这座城也因此美丽起来。
那天,他在渭南,正身处于某座古墓,突然感受到心口炽热疼痛。
这是不详的信号,他种在女娃娃身上的护身符被毁,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他花了半个晚上,从渭南赶回长安,在漫着血腥气的夜风中,看到了地狱一般的景象。
“如果下山,你此后的人生不会太好过。”
原来这句话有这样的深意,他时至今日,终于懂得。
它不再是简单的求不得,而是黄泉碧落之间的阻隔,阴阳两别的痛楚。
幸好他是个蠢人,乐意用此后漫长的时间,去达成她的愿望。
“只希望她能永远热爱自己,坚定坦荡,便是我全部所求了。”
他牺牲了一点东西,让女孩得以平安成长,他教她道术剑法,让她能有行走世间的力量,也告诉她一些道理,让她在面对风雨时有足够的勇气。
她一天天长大,真的越来越像她,他为此疲惫且欢喜。
她也有了喜欢的少年,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让他有些恍然。那一晚,他同那个少年说了她母亲的事。
少年没有用什么情真意切的誓言来证明自己的真心,他沉默了许久,说。
“我在军中时,有这样的谣言,说某某县主同我有婚约,不日便会完婚。她听说了这个,但没怎么相信。”
“我问,如果这是真会怎么做?她说如果我真的变心,她就朝我心口上刺一剑。”
“如果我躲避反抗,她就拼尽全力也要把我杀掉。如果我不动弹,她就只刺这一剑,然后忘了我,以后再无任何瓜葛。”
少年轻声说:“我会不会负她,这无法用任何言语来证明。但她已经如您所希望的那样,绝不会为任何人违背本心。”
烛花爆裂,发出一点脆响。
玄虚子笑了,他完全能想象女孩儿说这些话时候的神情,有些执拗,有些骄傲。
她和记忆中的另一张脸缓慢重叠,让他隔着光阴和生死的距离,再次感受到了多年以前,让他心动不已,自惭形秽的光。
它流淌在另一具身体中,永垂不朽,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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