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朱色雪

师弟为何那样 羡秋风 5633 字 2024-01-03

“我想学会这套细雨剑法,”女子扔过来一本书,“道长看看,以我现在的情况,完全掌握需要多长时间?”

玄虚子接过书,那是一本薄薄的剑谱,内里详细画了图形,写了注解,一共四十八式。他草草翻阅了一遍,剑法以灵巧轻便为主,对体力要求不大,但较难领悟。

她拿过石桌上凉着的茶喝了起来,玄虚子看着粗糙的纸页沉思,一时间没有答话。

她喝完茶,问他:“怎么了?这剑谱可是有问题?”

“没有问题,很适合你,”玄虚子说,“若要完全掌握,需要半年。熟练精通,则九个月。”

她给玄虚子也倒了一杯:“比我预想得要快,那就练九个月吧,接下来这段时日,要劳烦道长费心了。”

她递过竹杯,修长纤细的指节和杯身翠色相得益彰,玄虚子接过,一饮而尽。

茶味顺滑甘甜,有淡淡竹香,他心里却在想,自己前不久才对素灵说,下个月就回去。

竹杯搁在石面上,女子再一次抽出了剑。

“再来。”她后退两步,兴致勃勃地道。

玄虚子凝视着泛着冷光的剑锋,在这个过分凉爽静谧的秋日午后,他突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

这不能不算是稀奇。

女子姓傅,名雨棠,年二十一,是当朝太傅的独女,虽至今还未成婚,但有婚约。

玄虚子见过其他未出阁的女孩,她们住在同样秀美的宅院里,大多都是娇怯羞涩的,笑起来不会露出牙齿。他为她们持咒或是驱邪,往往要隔着一层纱帘。

而雨棠同她们截然不同,她笑便笑得痛快,不仅要露出牙齿,而且很大声。她的牙齿洁白整齐,所以这样并不难看。

她也全然不避讳外人,想出门便出门,脸上不戴幂篱帷帽;想学剑便学剑,也不在意是男人教还是女人教。

这一切自由不仅出于她的意愿,更是来自她的父亲,当朝太傅傅秋石的支持。太傅除了参与朝会,平日里只同人论诗斗酒,钻研学问。他的不拘礼教和潇洒狂纵世人皆知,是以他对唯一的女儿如此放纵溺爱,也无人觉得意外。

这些事,玄虚子并没有费心打听,也从来没和雨棠谈论过。一个人不必标榜自己有怎样的性格与境遇,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写在她的行止中,她的话语内,她看风和花的眼神里。

这是一个自由而坦荡的灵魂。

“你为什么要学剑?”他问她。

“想学便学了,世上会有人嫌自己掌握的东西太多吗?”

这倒是实话,因为雨棠不仅要学剑,还在西市开了家书斋,致力于搜集印刷别处不会售卖的冷门孤本,筹算做账,买卖经营一类的事务,她也得心应手。

她大部分时间其实很忙,练剑的频率是隔三天一次。但每次玄虚子见到她,她都比上回要进步一点。

要练,便练到极致,即使花九个月的时间只学一套剑法,那也十分值得。

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是隆冬飘雪的时节,他们站在覆盖着薄雪的庭院中,她披着深红的披风,在雪地里有灼目的鲜亮。

“你怎么还穿这一层白衣?”雨棠笑着问,“素灵也是这般,你们昆仑的人都不怕冷的?”

“习惯了,昆仑比这里还要冷上许多。”他说。

“那定能锻炼人,昆仑山上是什么样的?我这辈子几乎没出过长安,所看所见,也就是一道渭水的范围。”

“一座极高极冷的山罢了,没什么稀奇的,远不比长安热闹。”

女子的面容在红与白的映衬下更为明艳,她笑起来,“道长喜欢这份热闹吗?应当是喜欢的,不然怎会留在这里。”

喜欢吗?玄虚子轻轻问自己。

“第十三招‘消雪’,我琢磨许久,昨日终于有了突破,道长请看。”

长剑出鞘,雨棠立在雪后的庭院中,眉目有种灼灼的风华。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剑尖游走之处,细雪纷纷而落,落在她乌发之间,晶莹得好似一点星光。

玄虚子静静地看,他突然觉得“消雪”这个名字起得极好。

她这招的确是悟到了,行云流水,几无破绽,刺砍回旋间,甚至有了些剑随心动的意味。

他感受到她的色彩,那是金色与红色的交错,正灿灿地闪烁着光辉。金色是坚定,红色是坦荡。

在纷纷扰扰的城,这片亮眼的金红刺破所有暧昧灰暗,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有消解冰雪,融化寒冻的力量。

这是可贵的颜色,也是可贵的灵魂。

剑气削断一根梅枝,女子将剑往他眼前一送,他垂眸,看见剑尖上落着的一瓣红梅。

纯粹鲜艳的红,好像凝结了世间所有炽热,被她送到他眼前。

喜欢吗?应当是喜欢的。

白衣青年听到自己心底的回声,他不为这个结论而羞耻,即使对方有婚约,并且明年便要履行。

对美好的事物生出喜爱,难道不是世间最平常不过的事?

又是一年夏末。

九个月的时间已到。

其实雨棠早已算得“熟练精进”,但她说要有始有终,说九个月,就一天也不能少。

那是个闷热的午后,天边翻涌着低矮乌云,好似随时会有骤雨落下。

他们坐在石桌边,没有练剑,只是说话。

“长安每年这个时候都这般,热也不热得痛快,就这么闷着,叫人难受。”

“看起来会下雨。”

“那也只是看起来,这乌云好似漫天倾碾,或许下一刻便全数消散,让人白白提心吊胆。”

“听起来的确恼火。”

“昆仑山上会这般吗?朝辉夕阴,全无定数。”

“不会,山上刮风落雪,便是一年到尾。”

雨棠笑了起来,在阴沉沉天色下,她的面容好似唯一的明亮。

“道长,我下个月要成婚了,”她突然说,“正好你我的约定已到了尾声,接下来,我得专心筹备婚事。”

玄虚子轻声说:“这是喜事。”

“哈哈,算是吧,我也未结过亲,不晓得到底算不算喜事,对方是同我一起长大的尚书家小儿子,知根知底,总不会是坏事。”

似乎这样谈论婚事始终还是奇怪,二人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陷入了并不尴尬的沉默当中。

“我下个月也要回昆仑,”玄虚子说,“在那之前,能喝上一口你的喜酒。”

雨棠又笑了,她痛快地说:“你和素灵,不许不来。”

玄虚子静静地注视她的面容,他张了张口,说了句什么,天边却陡然炸响一声惊雷,将他的话语盖了过去。

随即,暴雨倾盆而至,二人起身到檐下避雨。雨棠望着水花纷飞的庭院,问他刚才说了什么。

“我是说,或许要下雨了。”他这么回答。

一个月后。

白衣青年站在拥嘈人群里,远远地望了一眼。

盖头遮挡了她的面容,他看不到,也无法猜想她现在是什么神情。在铺天盖地的红色中,属于她的颜色融在里面,几乎让他难以分辨。

他看着她同一个高大的男子对拜,那男子执着她的手,表情真挚而恳切,好似在执着什么珍宝。

唱和祝祷一声又一声,他转身离开。

回到昆仑,熟悉的风和雪,熟悉的宗主横眉竖眼:“跑哪里去了?逆徒!你师妹呢?”

“她还不愿回来。”

“那你怎么愿意回来?”

“因为已经没有牵挂。”

“有意思,你何时有了牵挂?”

玄虚子没有回答。

一个月后,他站在宗主布下的幻境中,它能识破人心底最深重的执念,再借此扰乱神智,加以折磨和摧毁。

十七岁的玄虚子,心中空无一物,从幻境中走出,一人一剑,毫发未损。

二十四岁的玄虚子,心中不知多了什么东西,在幻境中呆了整整三天,出来的时候,白衣之下尽是血痕,剑锋都受了损。

宗主看着他:“我说过,你若是执意下山,接下来的人生不会太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