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人皇

让时间稍稍倒退,回到尚未轮回之时。

洪荒初定,巫妖称雄,人族如风中残烛,于夹缝中艰难求存。

玄都大法师以非大罗之躯,勉力撑起一方庇护,却终究力有未逮,无法泽被所有族人。

人族核心部落边缘,一处弥漫着腐朽与绝望的角落。

——那里堆积着因饥饿、寒冷、瘟疫死去的躯体,非是遗弃,而是为在外与巫妖搏命的青壮们准备的最后“食粮”。

死寂之中,一具被判定死亡的少年躯体,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

与其他饿殍空洞的眼神截然不同,这双眼睛甫一睁开,便流转着不符合少年人的沉稳。

他撑起虚弱到极致的身体,源自某种顶点的权能无声扩散,贪婪地采集着周遭的信息洪流。

瞬间,海啸般的负面情绪将他淹没——

深入骨髓的饥饿啮咬着神经,彻骨的寒冷冻结着灵魂,疫病的腐臭缠绕着呼吸,贫穷的绝望浸透了每一寸土地。

更令人窒息的是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麻木,一种连痛苦都已被磨平的死寂。

“过去的……墟界……”

少年——或者说,逆流时空循迹而来的星期日,喃喃低语。

他瞬间明悟了时间点。

这是人族最黑暗的深渊。

玄都的庇护如萤火之于黑夜,杯水之于车薪。

“知更鸟……”星期日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惧。

他是循着妹妹那“纯净如初啼”(他认为)的气息,强行撕开时空壁垒降临此地。

然而,此间人族的处境,远比任何史册记载的更为酷烈。

他不敢想象,他那“心思单纯”、“不谙世事”的妹妹若流落于此,会遭遇何等炼狱?

被敲闷棍、被欺诈、被劫掠、被碰瓷……

无数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翻腾,焦灼如毒蛇噬心。

必须立刻找到她!

他沉思片刻,动用一丝权能,维系这具濒死躯壳的生机,随后挣扎着起身,便要向帐篷外走去。

至于外界的种种?

这些苦难不过是历史尘埃,是注定被轮回冲刷的沙砾!

妹妹的安危,高于一切!

但当他掀开那破败的兽皮帘幕,目光投向部落内部的刹那——整个人便如遭雷亟,僵立当场。

眼前景象,非言语所能尽述。

一群群皮包骨头的“人形”,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尘土中挪移。

他们眼窝深陷,目光空洞,连呻吟的力气都已耗尽。

饥饿已非痛苦,而是一种剥夺了意识的本能,即便如此,他们也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唯恐引来觊觎的目光。

角落里,两对同样形容枯槁的男女,面色惨白如纸,眼神麻木地交换着怀中气息奄奄的婴孩。

没有哭嚎,没有言语,只有死寂中沉重的呼吸,那是对生存最卑微也最绝望的祈求。

不远处,一个妇人徒劳地试图挤出早已干瘪的母乳,喂给怀中气若游丝的女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

更远处,几个蜷缩在阴影里的老人,眼神浑浊地望着天空,仿佛在无声质问,又仿佛在静待最后的解脱。

……

星期日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死死捂住心口,眼角与手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

“母亲……囡囡是不是要死了……”

“囡囡不会死……母亲……母亲这就给你找吃的……”

……

“父亲……玄都仙人……是不是把我们丢掉了?”

“娃儿……仙人还在替我们争命……我们不能给仙人添麻烦……”

……

“留个孩子吧……怎么也要留一个……”

“不行,我家婆娘再没有吃食,便挺不过今日了……”

……

耳畔,那些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如同亿万根钢针,狠狠刺入他的灵魂。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眼底涌出,滑过他沾染尘灰的脸颊。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如同离水的鱼,最终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尝到一丝血腥。

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这片人间炼狱。

对不起,对不起……

比起你们,我妹妹更重要……

你们只是历史车轮下微不足道的尘埃,只是注定被覆盖的篇章……

我不该……不该在这里耽搁时间!

内心的呐喊如同鞭子抽打着他。

他强迫自己迈开沉重的脚步,低着头,向部落外围踉跄走去。

顶点的权能再次被他调动,全力扫描着知更鸟那独特的神魂印记。

而就在他即将踏出部落边界的瞬间,一段清晰的对话,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

“……阿兄,天上的神仙,地上的大能,为什么……为什么都不看看我们?”

“求求他们,救救大家吧……”一个稚嫩却充满哀伤的女童声音响起,带着哭腔。

“傻囡囡,”沙哑的少年声音回应道,

“仙神亦有他们的道。”

“与其祈求飘渺的垂怜,不如……不如想想,怎么让族人们少些病痛,多活一日。”

“你看,这石针若能磨得更利些,或能更快放出脓血,减轻些痛苦……”

星期日猛地停住脚步,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同样瘦弱、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少年,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借着微弱的天光,全神贯注地打磨着一块尖锐的石片。

他身边依偎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眼中还噙着泪水,却已被兄长的专注和话语吸引。

星期日怔住了。

他踌躇了一瞬,缓缓走到那对兄妹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阁下,可否请教一个问题?”

那少年闻声抬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星期日,见他同样面有菜色,衣衫褴褛,下意识关切道:

“可是染了疫症?吾这里有些……”

星期日摇头,目光扫过少年身边的小女孩,最终定格在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眸上,

“我想问的,是方才你所言之意。”

他顿了顿,眼神忽然变得有些迷离,仿佛在问少年,又仿佛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若有些雏鸟,终其一生都无法飞翔……我们又怎能断言,天空才是它们的归宿?”

少年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咧开一个朴实的笑容。

他随手从身旁的草堆里拔出一株叶片奇特的植物,毫不犹豫地塞入口中用力咀嚼起来。

苦涩的汁液让他眉头紧锁,但他眼神却愈发清亮,

“阁下,吾很喜欢你的问题。”

“但吾不喜你这般悲观的念头。”

他咽下口中苦涩的药草残渣,语气斩钉截铁,

“若雏鸟当真羽翼孱弱,无力翱翔,自有长者将其托举,送它领略苍穹之高远!”

“便如我人族一般,薪火相传,代代不息!”

星期日心神剧震。

他沉默片刻,低声追问,

“那么……阁下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少年坦然一笑,指了指自己口中残留的药草汁液,又扬了扬手中磨制的石针:

“在下无有仙人大神通,亦无有猎户搏杀之力,唯此一双尚算灵巧的手,和一副能尝百草、辨药性的口舌。”

“故此,吾之愿,便是穷尽此生,为我人族,开创一个……再无疫病之苦的未来!”

“这便是你的选择吗?”星期日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即便你呕心沥血,为人族驱散了病魔,若洪荒倾覆,人族灭绝于大能争斗的余波呢?”

“你的医者仁心,你的药石之力,又能拯救什么?”

少年闻言,却缓缓摇头,“阁下,为何不选择相信自己的族人呢?”

“我人族生来孱弱,此乃天定。”

“然,吾之心志,绝不弱于任何仙神!”

他站起身,指向那些在苦难中挣扎求存的族人身影,

“自立者,方有未来!”

“一族之强盛,在于各司其职,各尽其力!”

“若有朝一日,我族失了这份进取之心,只知匍匐于仙神脚下乞求怜悯,那才是真正的断绝生路,万劫不复!”

星期日的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撞击了一下。

他沉默良久,仿佛在消化这朴素的道理。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少年郑重地躬身一礼,

“多谢阁下解惑。”

说完,他不再看向部落之外那寻找妹妹的虚无方向,而是决然地转身,大步走回了那片堆满“储备”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帐篷旁。

他的目光在周遭的枯草和散落的粗粝木棍上逡巡。

少年看着星期日奇怪的举动,眼中满是困惑,却并未打扰,只是好奇地跟了过去。

星期日席地而坐,挑拣出一根相对坚韧的木棍,又寻来一团蓬松干燥的枯草。

他将木棍一端削尖,稳稳地抵在一块凹陷的硬木上。

双手紧握木棍,腰背微弓,开始以一种专注的韵律,用力、高速地搓动起来。

时间在枯燥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

他的举动渐渐吸引了更多麻木或好奇的目光。

一些尚有气力的族人慢慢围拢过来,窃窃私语在死寂的空气中蔓延。

……

“他……他在做什么?”

“不知道……看起来像某种古老的祭祀?”

“会不会是召唤先祖的仪式?”

“嘘……快看!冒烟了!”

……

就在议论声渐起之时,那摩擦的中心点,一缕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青色烟雾,悄然升起!

所有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死死盯住那一点青烟。

星期日搓动的速度更快,更用力!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呼——

蓦地,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的火星,,在干草的中心骤然亮起!

它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口气就能吹灭,却在这片永恒的绝望中,爆发出撕裂黑暗的第一缕光芒!

瞬间,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战栗感,如同电流般席卷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

空气凝固了,连呼吸都仿佛被遗忘。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颤抖得不成调的、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的声音,如同破冰的第一响,炸裂开来,

“火!是火!!!”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