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可读
附记成禄胜保王家璧张之洞宝廷宋初君臣光绪后妃
吴可读字柳堂,甘肃兰州人,初以举人入仕。照例本省人可做本省学官,吴可读曾官羌山训导,后中道光三十三年进士,授刑部主事。清人笔记中言,吴可读少时倜傥,好狎冶游。某科入京会试被摈,留京候再试,而实为眷恋一妓,不忍言别。数月后,资斧渐罄,有人劝他移居九天庙。此庙在广宁门外,为关中会馆公产,陕甘一体,吴可读移居九天庙是省费之一法,不意甫居三日,入城仍住某妓下处。
迨至床头金尽,壮士无颜,他的同乡自不能不加接济,但以还居九天庙为条件。此下如此记载:
侍御不得已,乃怏怏去,都下人皆呼侍御为“吴大嫖”。初,京师菊部向推三庆、四喜。咸丰中叶,四喜渐不振,诸伶谋散去,余三胜自江南归,乃悉囊中金重兴之。都人撰联曰:“余三胜重兴四喜班”,而颇难其对,至是曰:“或得之矣!吴大嫖再住九天庙。”当其时,闻者为之绝倒。
按:吴可读是否有此雅号,不得而知,既非以道学自命,则走马章台,原无损于忠义直节。但此言会试被摈后事在咸丰中叶,则于吴可读经历不符。吴为道光三十年两榜出身,咸丰中叶,已升刑部员外,接眷在京,其母死于咸丰十年七月,正英法联军内犯之时。则所谓“再住九天庙”之语,并无着落。
吴可读于同治十一年由吏部郎中补授河南道御史,到台第一疏为“请令各国使臣进见不必跪拜”。其时各国公使要求觐见,为礼节大费周章。顽固派咸以夷狄目洋人,自居为天朝大国,夷狄得见天子,已属无比之荣,岂能不行跪拜之礼?唯独吴可读敢以“不必跪拜”为请,足见思想明达,理路清楚,则其尸谏,绝非愚忠,亦就可想而知。
到台第二疏严劾乌鲁木齐提督成禄。此人行伍出身,本隶胜保部下。胜保被诛,成禄改隶雷正绾军,积功升至乌鲁木齐提督,但久驻肃州高台县,为人贪残懦怯,为左宗棠所劾,奉旨交宁夏将军穆图善查办。吴可读看穆图善的作风,将为徇军轻纵,乃上一疏,以为“成禄有可斩之罪十,有不可缓之势五”,笔挟风霜,严于斧钺。体裁是骈散兼行,虽欠渊雅,但质胜于文,仍为柏台文献中有数文字。撮叙其“十可斩”如下:
成禄初到甘肃时,雷正绾新正贺年,见帐门绑缚一人,查问之下,方知是厨役煮面不熟而获罪。雷正绾命人释放,进帐力戒成禄不可如此。岂意成禄恼羞成怒,等雷正绾一走,立斩厨子。“宰夫腼熊蹯,以秋毫细过而受戮;尚方斩马剑,于春首吉日而行刑!虽军行不忌往亡,誓师不拘月吉,而事非军机之重,情涉口腹之私,元夜迢迢,未见昆仑之夺;威风凛凛,惟严刀匕是供。蔑视统帅,草菅人命,可斩一。”(作者按:十可斩之罪,由轻而重,此为最轻者。)
成禄部下有名马天祥者,刚直奋勇,成禄一军,始尚能小胜,得力于此人。不意成禄听信谗言,并中敌反间,竟杀马天祥。“长城自坏,帐下儿无不心寒;猛士已亡,寨中贼闻之额庆。”成禄知众情不服,因于保案内,窜入马天祥名字,说他力竭捐躯,奏准旌表。“男儿要当边野死,竟以无罪而诛;将军本非阵前亡,猥以无功而恤。假借朝典,掩饰己非,是成禄妄杀营员之罪轻,而欺瞒皇上之罪重!可斩二。”
前任甘凉道黎献,颇得人心,为成禄排挤以去。自此西路军务,败坏于成禄一人之手。“暗箭阴施,忍于进明之坐视;含沙射影,甚于庄贾之后期。妒功忌能,失误军机,可斩三。”
原任安肃道窦型,在胜保营中时,窦型为巡捕官,而成禄为一马弁,因拜之为师。及至得志西来,留窦型襄办营务,捏报战功,将窦型荐为府道。窦型在官,曾有通贼情事,百姓啧有烦言,谓成禄乃通贼主谋。成禄为求洗刷本身,竟将窦型所带来的“回目”二十余人,全行诛戮,以致窦型气忿而亡。“小人无毒不丈夫,大臣有罪不首实,破败成局,杀戮降人,可斩四。”
成禄自奉旨授为乌鲁木齐提督,迄今年,一直在高台,从未过酒泉一步。“汉廷屡下出关之诏,骠骑绝无度幕之期;遂今万里夷洋,西邻有责;坐使九重明诏,北鄙无灵。抗违延玩,贻误至斯,脐纵能燃,肉岂足食?可斩五。”
西军皆言,成禄富逾百万,拥兵既久,剥民日甚。闻其兵勇,聚溃无常,聚则一军坐食,溃则数月不能成队。“夫养猫所以捕鼠,畜犬所以吠盗;当此鼠盗纵横之秋,又安用养此不捕之猫,畜此不吠之犬为哉?徒竭民膏,虚糜国帑,可斩六。”
成禄拥兵养寇,坐令贼势日大。“初来张掖,不开李广之弓;继驻高台,永税贰师之驾。今岁不战,明年不征,高克御狄之师,逍遥河上;卫人平陈之旅,居处林下,致令锐气消亡,寇氛张炽。逗留观望,老我师徒,可斩七。”
“然或兵威不扬于境外,而将令克肃于军中,将一邑之鸡犬不惊,即四境之烽烟暂息,乃复滋扰不堪,纵容特甚。”其部下种种不法情形,甚于贼匪,关内外人民,不敢明言,群相隐语,以为遭“回禄之惨”。回者回乱,禄则成禄,“纵军掳掠,到处骚然,可斩八”。
成禄到甘,从未闻立一实效,奏一实绩,所报胜仗,半属“以亡为有,以败为功”。部下自将领至士卒,无不携带眷口。“闻其广有姬妾,由京至甘五千余里,数数送往迎来,络绎不绝。逐日在营,张筵演戏,贼匪幸其如是,惟恐成禄败奔,另易他将,故纵之不复来攻,来亦佯败而去。成禄不自知其可耻,乃反以为得计,安坐帐中,日事淫乐。成禄前在胜保军营,事事效法,无胜保之胆略,而有胜保之昏淫。夫以胜保之功,一朝有罪,尚立置之重典;而以成禄之罪,九载无功,反幸免于严诛。有罪无功,可斩九。”
成禄驻军高台多年,亦苦高台百姓多年。嗣以捐派逼迫,村民公恳缓免,“并声言‘俟大军出关时,再行应付军营裹带’。成禄恶闻‘出关’二字,适触其怒”,诬合村士民为谋逆,发兵包围,不分男女老幼,诛杀二百余人。办捐输的绅士被指为首逆,他村寄居的生童,亦难幸免。“以箪食壶浆之众,罹刀剑锋镝之加。当斯时也,值此际也,妇孺之号呼尽绝,老羸之血肉皆飞,天地为之震惊,鬼神为之饮泣,风云变色,日月无光。渺渺天颜,无缘上诉;茫茫地狱,有恨难申。生受覆盆之冤,死加叛逆之号,悉怛谋之被戮塞上,酷未至斯:王温舒之流血境中,惨不如是。诬枉良善,屠害生灵!可斩十。”
按:成禄事事效法胜保,洵非虚语。胜保以举人考授顺天府教授,不知如何转为翰林。因有一印:“十五入泮宫、二十入词林、三十为大将”。又有一印:“我战则克”,则以字“克斋”之故。但胜保长技则在招抚,打仗不胜时多,所以有一外号叫“败保”。胜保在军中,不但豪侈,且多僭妄:食前方丈,一肴必同样的两份,常撤馔“赐文案某”,仿上方玉食之例。一次军次同州,跟文案们说:“今天中午吃韭黄,绝妙,晚餐与诸位共尝。”及至就座,并无韭黄,找厨子来问,则中午食余,已弃于临潼。胜保大怒,立斩厨子。此成禄行事之所本。
至于吴可读之上此疏,最主要的原因是,成禄在高台村,诬良为盗,“剿洗净尽”,伤天害理,前所未见。而上疏之前,亦颇慎重,自叙经过如此:
臣于去年上半年,即闻其事。彼时臣尚未补御史,迨七月初补授今职,又以事体重大,未敢冒昧举发。臣屡向来京之甘省绅宦、商民询问故乡之军务,一及此事,辄皆错愕顾而他言。自是臣现居言职,恐因臣言而受累。然始终总未有慨然言成禄于此案绝非妄杀,而该士民等实有谋逆情事之说。臣探访再三,正欲具折上陈,适闻左宗棠查询明切,已据实入告。其一切起衅根由,暨残忍凶戾情状,自必详于折内。
成禄为满洲人,虽以左宗棠劾奏于前,吴可读严参于后,因宫中有奥援,所以虽逮交廷议,已定斩立决,而竟得改斩监候。陈宝琛题张佩纶所藏《围炉话别图》为送吴可读谪归所作,诗中注云:
廷议成禄罪名,疏稿已具,醇贤亲王后至,袖一稿,以牵合天时,刺听朝政,请谴言者。众愕然。某君奋笔署奏,曰:“王爷大,中堂小,我从王爷。”遂以上。于通政凌辰、王理少家璧,疏争不得。
“奋笔某君”为刑部尚书桑春荣;“中堂”则指左宗棠,其时正得协办。桑春荣字仙根,号白斋,京师土著。在刑部尚书任内,以平反杨乃武一案知名,其实此案为翁同龢所一手主持,其间数度龃龉。桑春荣、贺寿慈之流,媕娿取容,宜其有“王爷大、中堂小”之语。
按:当成禄定罪之疏即上而未奉旨时,吴可读得知其事,大愤,复上“请诛已革提督成禄”一疏,精辟异常:
自来戡定祸乱者,未有无诛而能有济者也。是故青麟诛而后湖北之军威振,胜保诛而后陕西之回务平,何桂清诛而后金陵之贼氛息。前事不远,此即明效大验也。
昨闻廷臣会奏审定成禄一案,既以例应斩决声其罪,复以请改监候缓其死。在廷臣之意以为官犯有情实无缓决,成禄是大员,斟酌双请,略示以朝廷宽厚,将来朝审时,皇上亦必予勾,不过迟半年十数月之期耳。
然此半年十数月中,或在监瘐毙,或因他故身亡,使穷凶极恶之辈,与寻常监候斩犯,同邀此法外之仁,获保首领以死,国法之谓何?而姑息若是!
按:奏议中以模棱两可之语,请旨定夺,谓之“双请”,此为有意开脱成禄的一种手法。吴可读首言成禄应死,次言依律当死。当死而不死于明正典刑,犹为无国法之姑息,则贷其一死,自更不可。下文乃有进一层的反面说法。
况成禄鬼蜮百端,将来生死用舍,事正有不可知者。臣愚以为等此一斩,与其宽以死期,使狡猾者得复施其伎俩,何若速加显戮,使观听者咸共凛夫雷霆。窃今廷臣以双请之故,欲令成禄幸邀恩命。臣欲有言,则恐无以厌议者之心;臣欲无言,则又恐无以塞言事之责。仰屋窃叹,无所控告。每读宋臣张咏劾丁谓奏语,辄不胜流连慨慕。想见古人忠君爱国、奋不顾身家之义,臣亦愿效此愚忱,奏请皇上先斩成禄之头,悬之藁街,以谢甘肃百姓。然后再斩臣头,悬之成氏之门,以谢成禄。
据《花随人圣庵摭忆》记:
柳堂疏上,穆宗大怒,谓吴可读欺负我,大哭。醇王遂排众议,罪柳堂……王家璧虽疏争不得,而当时穆宗年幼暴怒,非要吴脑袋不可,原旨斩立决,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十三堂官皆画诺,独家璧不肯,柳堂因此改疏。
按:“穆宗大哭,谓吴可读欺负我”,而细绎原疏,除出语太直以外,并无不敬之语。此则另涉一案,即其时正议修园工,慈禧母子方兴致勃勃之际。吴可读此疏上于同治十二年十一月初六,恰为游百川谏停园工,穆宗申饬不得复言之后一月。穆宗所谓“欺侮”,乃在“每读宋臣张咏劾丁谓奏语”之三数语。
按:张咏为宋真宗朝名臣。《宋史》卷二百九十三本传:
抗论言:“近年虚国帑藏,竭生民膏血,以奉无用之土木,皆贼臣丁谓、王钦若启上侈心之为也。不诛死,无以谢天下。”
又,张咏卒后,遗表上书:
不当造宫观,竭天下之财,伤万民之命,此皆贼臣丁谓,诳惑陛下,乞斩谓头置国门,以谢天下;然后斩咏头置丁氏之门,以谢谓。
套用张咏遗表的句法,实暗寓谏停园工之意,不明言则迹近讥刺,所以穆宗谓“吴可读欺负我”,意谐欺其不懂,而又如北方谚语所谓“骂人不带脏字”。这都是穆宗的想法,少年初解文字,偶有所得,遂尔张皇撒娇,乃醇王意在迎合,欲借此以慑言官,并笼络旗下兵将,竟排众议,欲枉法置吴可读于死地。则张咏之所谓“贼臣”,在此时实以醇王为首。“昆明湖换渤海”之语虽哀,度清朝列祖列宗,不能以其有此悔恨语而恕此不肖子孙!
至于“原旨斩立决,刑部”云云,所叙稍欠清晰。《清史稿·穆宗本纪》,同治十二年十一月:
壬申(十四),成禄论斩,吴可读坐刺听朝政降调。
可知,成禄定罪与吴可读获罪,为同日之事。此即陈宝琛诗注中所记“醇贤亲王后至,袖一稿”云云。既云“坐”,则必经审问。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谓之“三法司”。定制三法司会审,非“全堂画诺”,不得定死罪,与欧美陪审制度相同。
六部九卿正副首长皆谓之“堂官”,刑部尚书、侍郎,满汉六堂,都察院左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大理寺正卿、少卿,满汉各四堂,三法司堂官总计十四。“十三堂官皆画诺,独家璧不肯”,吴可读乃得不死。
王家璧字孝凤,湖北武昌人,道光二十四年甲辰二甲十八名进士,正色立朝,不阿流俗,以非翰林,竟不得大用,是很可惜的事。
至云“改流”则所记亦有误,所得处分为“降三级调用”,一时无官可补,因应左宗棠之聘,归主兰山书院。启行有期,而穆宗上宾。彼时即欲有所奏谏,为“契友”劝阻而止。吴可读致其子遗书云:
我家谱自前明始迁祖以来,三百载椒房之亲,二百年耕读之家,十八代忠厚之泽,七十岁清白之身。我少好游荡,作狎冶游,然从无疑我大节之有亏者,故同乡及两书院及门诸子,至今犹愿吾主讲席。
我以先皇帝奉安有期,故昨年左爵相聘书两来不就者,原以待今日也。
我自廿四岁乡荐以后,即束修自爱,及入宫后,更不敢妄为。每览史书内忠孝节义,辄不禁感叹羡慕,对友朋言时事,合以古人情形时,或歌哭欲起舞,至不能已。故于先皇宾天时,即拟就一折,欲由都察院呈进。彼时已以此身置之度外,嗣因一契友见之,劝其不必以被罪之臣,又复冒昧,且擢中援引近时事情,未尽确实,故留以有待,今不及待矣!
据张佩纶说:此一“契友”闻是“粤中陈君”。今按:集中有“挽老友陈荔秋(兰彬)之德配诰封李淑人”一长联,交非泛泛,是则张佩纶所说的“粤中陈君”,必为陈兰彬无疑。
吴可读之补缺,在光绪元年。新君继统,例有一番更新气象,废员起复,亦为其一。当时吏部开呈废员名单,总计六百余人,吴可读首蒙超用,补吏部主事。其时已决定在穆宗奉安时死谏,故而辞左宗棠续聘主讲兰山书院之约。
穆宗奉安在光绪五年六月,故事:除特派王大臣及内廷行走人员以外,其他在京各衙门,按人数多寡,派出若干员随扈行礼,亦可自请,例有车马费可领。当吴可读自请行礼时,同事多以为吴可读穷,贪图几十两银子的车马费而已。知者则以为吴可读向来对大典礼不疏忽,如冬至南郊等,虽大风雪从来不避,所以上陵行礼,在他是必然之事,了无足异。
到了蓟州住在一座三义庙内,山陵事毕,从容死谏。原来是预备自缢而死,以白绫书联一副,文曰:“九重懿德双慈圣,千古忠魂一惠陵”,用以结环。但三义庙破败简陋,梁木已坏,恐怕不堪承受他的体重,改了服毒自尽。后来他的儿子之桓割联中“懿德”“忠魂”四字,连同吴可读的照相及遗书八通,装裱成册,题者甚众。
除对联以外,并有绝命诗一首,题作“柳堂氏感遇感怀,赋此俚言七律一首”。诗云:
回头六十八年中,往事空谈爱与忠!抔土已成黄帝鼎,前星预祝紫微宫。相逢老辈聊聊甚,到处先生好好同。欲问孤臣恋恩所,五更风雨蓟门东。
诗中预祝光绪生子,殊不知前星不耀,竟尔绝嗣!此则吴可读地下亦必有余憾了。
现在要谈到吴可读那篇有名的奏疏了。写到这里,想到一段题外之话,学生书店影印了一部《吴可读文集》,广告中谓“高阳说过,此文集应为监察委员所必读”(大意如此),其实我并未说过这话。有天有位“监委”先生去买此部书,提出质问:“何以高阳说监察委员一定要读此书?”学生书店的老板告诉我,希望我介绍吴可读的文集。我未责其鲁莽,而他反要我替他做广告,殊出事理之外。叨在老友,不便计较。
事后细想,古来言官,或则犯颜直谏,或则背人焚草,嘉言懿行,不一而足。但论言行一致,蓄志不改,以及草疏时唯求事理得当,归于至善,而不杂半毫名心于其中者,则如吴可读此疏,实所罕见。即论其文字委婉、说理精微,监委诸公亦当细读。因不烦词费,为之笺说。
按:吴可读此疏,主旨即在防止帝系之转入醇亲王,立言甚难,因稍有不妥,即起两宫猜疑醇王之心。亲贵之间而有心病,庙堂之上将从此多事,这不是太负死谏的本意?所以此疏不知几经锻炼,字字妥帖,我相信谏草定必历数年经营,方始定稿,是绝无仅有之事。就从这一点来说,监委诸公又岂可不一细读?
罪臣前因言事忿激,自甘或斩或囚。经王大臣会议,奏请传臣质讯,乃蒙我先皇帝曲赐矜全,既免臣于以斩而死,复免臣于以囚而死,又复免臣于以传讯而触忌、触怒而死。犯三死而未死,不求生而再生,则今日罪臣未尽之余年,皆我先皇帝数年前所赐也。
观此可知吴可读参成禄时,“请斩臣头,以谢成禄”,亦非徒效张咏劾丁谓的句法,而实不惜招杀身之祸。如王大臣果然奉准传吴质讯,吴可读必有罔识忌讳,极其激烈的言辞,以致“触忌、触怒”而获极严重如“大不敬”等罪名,甚至吴可读自己愤激过度,折槛触柱,亦在意中。
穆宗其实并不欣赏吴可读,且欲死之而后快。但吴可读竟以死为争嗣,恩怨不侔。故陈宝琛题“话别图”诗,有“宁期再出殉龙驭”之语。“宁期”二字的来历如此。
乃天崩地坼,忽遭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之变,即日钦奉两宫皇太后懿旨:“大行皇帝龙驭上宾,未有储贰,不得已以醇亲王之子,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特谕。”
罪臣涕泣跪诵,反复思维,以为两宫皇太后一误再误,为文宗显皇帝立子,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既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则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统,乃奉我两宫皇太后之命,受之于文宗显皇帝,非受之于我大行皇帝也。而将来大统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归之承继之子,即谓懿旨内,既有“承继为嗣”一语,则大统之仍归继子,自不待言。罪臣窃以为未然。
吴可读之意,当时不择近支“溥”字辈为穆宗立子,继承大统为一误;既为文宗立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嗣皇帝生子,承继大行皇帝为嗣,而竟不明言此大行皇帝嗣子即为将来大统所归,又为一误。“即谓懿旨内”云云,就目前而言,固然皆有此了解,嗣皇帝之子为穆宗继嗣,亦即继统。但时移势变,未奉明文,终觉不妥。于是而有下文:
自古拥戴之际,为臣子所难言,我朝二百余年,祖宗家法,子以传子,骨肉之间,万世应无间然。况醇亲王公忠体国,中外翕然,称为贤王。观王当时一奏,令人忠义奋发之气,勃然而生。言为心声,岂容伪为?罪臣读之至于歌哭不能已已!倘王闻臣有此奏,未必不怒臣之妄,而怜臣之愚,必不以臣言为开离间之端。
所谓“观王当时一奏”,当时因谕令王公大臣会议,醇王原奏曾经发抄:
臣侍从大行皇帝十有三年,时值天下多故,尝以整军经武,期睹中兴盛事,虽肝脑坠地,亦所甘心。何图昊天不吊,龙驭上宾,臣前日瞻仰遗容,五内崩裂,已觉气体难支,犹思力济艰难,尽事听命。忽蒙懿旨下降,择定嗣皇帝,仓猝间昏迷,罔知所措。迨舁回家,身战心摇,如痴如梦,致触犯旧有肝疾等病,委顿成废。惟有哀恳皇太后恩施格外,洞照无遗,曲赐矜全,讦乞骸骨,为天地容一虚糜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钝无才之子。使臣受饼檬于此日,正丘首于他年。则生生世世,感戴高厚鸿施于无既矣。
“仓猝间昏迷”,并非虚语,见于翁同龢日记。震动如此,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醇王本身的,一听慈禧的宣布,突然发觉他成了“太上皇”,不知是祸是福,即所谓“罔知所措”。
另一个是为了爱子。溥仪自传中有一段分析慈禧性格的话,相当深刻:
慈禧是个权势欲非常强烈的人,绝不愿丢开到手的任何权力。对她来说,所谓三纲五常、祖宗法制只能用来适应自己,决不能让它束缚自己。为了保持住自己的权威和尊严,什么至亲骨肉、外戚内臣,一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同治帝后之死,可以说是慈禧面目的进一步暴露。我祖父如果不是看得很清楚,他决不会一听说叫儿子去当皇帝就吓得魂不附体。参加了那次御前会议的翁同龢在日记里写过,当慈禧宣布立载湉为嗣的话一出口,我祖父立即“磕头痛哭,昏迷伏地,掖之不能起”。
话虽如此,子孙得以世世为帝皇,毕竟是无上的诱惑,所以拥立往往成为取富贵的捷径。吴可读所说“自古拥立推戴之际,为臣子所难言”,征诸史册,确为实情。是故醇王此日虽传“为天地容一虚糜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钝无才之子”的警句,但又安知他日不受人蛊惑,受“太上皇”的尊号,为太庙中不祧之祖?所以吴可读要以死争“懿旨数行”。以下即谈“为臣子所难言”的故实:
而我皇上仁孝性成,承我两宫皇太后授以宝位,将来千秋万岁时,均能以我两宫皇太后今日之心为心,而在廷之忠佞不齐,即众论之异同不一。以宋初宰相赵普之贤,犹有首背杜太后之事,以前明大学士王直之为国家旧人,犹以黄立景帝太子一疏,出于蛮夷而不出于我辈为愧。贤者如此,遑问不肖?旧人如此,奚责新进?名位已定者如此,况在未定。
赵普“背杜太后之事”,在《宋史纪事本末》中,有专章论述——卷十“金匮之盟”。杜太后疾革,遗命以国赖长君,特为定下将来大位递嬗的顺序。赵家五兄弟,长幼二人早亡,匡胤是老二。一传老三光义;再传老四光美;三传匡胤之子德昭。谓赵普:“尔同记吾言,不可违也!”赵普于榻前设誓,并记遗命,藏之金匮。赵普此时的身份“同记吾言”为遗嘱的见证人,“不可违也”,则是遗嘱的执行人。但最后是赵普出卖了杜太后及宋太祖赵匡胤。
这是宋太祖建隆元年二月间的话。同年七月,以光义为开封尹。五代至宋初,凡都汴梁者,皆以开封尹为储贰之位,匡胤不违母命。十三年后的开宝六年,赵普为卢多逊排挤而罢相,出为河阳三镇节度使,上表自诉云:“外人谓臣轻议皇弟,开封尹皇弟,忠孝全德,岂有间然?矧昭宪皇太后大渐之际,臣实与闻顾命,知臣者君,愿赐昭鉴。”太祖“手封其表,藏之金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