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继贤睚眦必报,与人斗叶子牌,打一张正好为下家配成对,其名曰“捉”。他说:“我的牌哪个敢捉?”下家答说:“捉你不要紧!”沈继贤便招呼跟班,附耳说了几句,不一会儿来了两名差役捕捉牌之人,此人责问:“我犯什么法要捉我?”沈继贤笑道:“捉你不要紧!”
又有一次,有人请客,沈居首座。未几,来一少年,向沈继贤漫然一揖,礼节疏慢,便有人责备少年不懂事。少年答说:“我不认得沈继贤,有什么关系!”这样隔不多时,有个强盗攀害少年,说是同伙,因而下狱。
他的父兄送了沈继贤五百两银子,得以无事。出狱后,父兄带他踵门叩谢,沈继贤把五百两银子还了他,少年感激不已,连连磕头。沈继贤笑道:“如今你是认得我了!”这才省悟,为盗攀害,原是出于沈的教唆。因此,苏州当时流行一句俗语:“得罪了你,又不是得罪沈继贤,怕什么?”此人当然亦不得善终,康熙年间,为理学名臣汤斌杖毙于玄妙观三清殿下。
徐掌明是苏州光福镇人,与昆山徐家认作同族。徐家三弟兄,顾亭林的外甥,均为朝贵,倚此势力,所以苏州有“长、吴两县印,不及掌明一封信”。后与至戚黄某有仇,派人打死一个村农,抬尸至黄家大门外,因而涉讼。黄家缠讼十三年,家破人亡,至康熙二十二年始得结案,徐掌明充军,从戍所逃回,被捕论死。其子与一孙姓有仇怨,扮成强盗,黑夜入孙家强暴妇女泄愤,一妇遇暴时,摸强盗的手为六指,知道是徐掌明的儿子,控官破案,汤斌请王命立斩,合城称快。
周宗之横暴一时,为秦世祯的前任张慎学访拿杖毙。周虽武断乡曲,而寓所大门春联居然大书“曲巷幽人宅,高门大士家”。有人为之作歌,形容尽致。首言豪奢:
城南曲巷宗之宅,大士高门自标额。华堂丽宇初构成,粉壁磨砖净如拭。侧闻其内加精妍,洞房绮疏屈曲连。朝恩室中鱼藻洞,格天阁上簇花毡。百凡器皿皆精绝,花梨梓椅来滇粤。锦帐一床六十金,他物称是何须说。前列优俳后罗绮,食客平原无愧矣!
次言得势:
势能炙手气熏天,忘却由来吏委琐。嗟嗟小吏何能为,泥沙漏卮安从来?考课不明铨选杂,前后作令皆驽骀。钱谷讼狱懵无识,上下其手听出入。哆口嚼民如寇雠,官取其十吏取百。满堂知县人哄传,宗之相公阁老权。片言能合宰公意,只字可发官帑钱。涂脂衅膏曾未已,御史风雷申法纪。窗户青黄犹带温,主人骨肉飞红雨。
末言人亡家破,深致感慨:
廷中呼暴渐无闻,室内丁丁才住声。斥卖屋居偿帑值,两妻削发投空门。人言宅兆凶有由,前伤沈胥今损周。骤然兴废同一辙,官府估价何人酬?吾谓此言犹耳食,人凶宅兆何由吉?鞭挞民髓供藻饰,筑愁府怨居安得?伏阙难留直指公,长悬秦镜照吴中。神奸敛迹吏道肃,比屋城南尽可封,曲巷之宅谁云凶?
“比屋城南尽可封”,可见猾蠹之吏之多。吴中赋税特重,相传为明太祖报复吴人支持张士诚之故,其实乃裁抑富民,使之不致作乱。如沈万三的故事,用意亦在抑制豪强,以安国本。但三吴膏腴甲天下,赋税特重,天然合乎现代所得税累进的精神。只是成祖北迁,对南方自然而然形成财政加紧、政治放松的政策,因而江南绅权特重。猾吏勾结操纵,以绅御官,以官迫民,乃有如上的大憝出现。
《研堂见闻杂记》接叙李森先杀王紫稼事:
李公廉得之,杖数十,肉溃烂,乃押赴阊门立枷,顷刻死。有奸僧者以“吃菜事魔”之术,煽致良民,居天平山中,前后奸淫无算。今微行至其所,尽得其状,立收之,亦杖数十,同子玠相对枷死。当时子玠所演“会真”红娘,人人叹绝。其时以奸僧对之,宛然法聪,人见之者,无不绝倒。
按:“吃菜事魔”者邪教之一种,不知何方神道,终归汤斌所扫荡的淫祀之一而已。奸僧法名三折,或作三遮,事迹虽不详,但清初类此者甚多。明亡以后,遗民志士,或隐于岩壑,或隐于市,遁入空门者尤表表可征。梅村诗集中与方外酬唱之诗甚多,泰半为旧时相知。因为如此,清初对佛门特致一番尊敬,而奸僧遂得借以为奸。如石濂事:
我国东南各省与欧洲通商自粤始。其奏许通洋舶立十三行,便中外人贸易者,则在康熙中。其时,两广总督为吾乡吴留村兴祚。然吴未督粤前,有所谓石濂和尚者已私与洋舶通贸易,故粤之通商,石濂为之魁。
石濂名大汕,本苏人,徐氏子,幼无行,为画师沈朗倩外嬖。沈以画名于时,石濂亦师其技,龚芝麓鼎孳一见,大激赏之,遂弃沈而从龚,言者仍谓以色事也。后流转入粤,自称浪觉师,居粤西门外长寿院。不剃发,不诵经,室中不置钟磬瓶钵,好大言,专结纳。又尝至安南,走交趾,以祈雨立验眩其国人,大书榜揭于市,曰:“出卖风云雪雨。”于是募资修长寿院,粤人安南人辇金助之。
院成,穷极土木,结构壮丽,梁上书“大越国建造”字,以歆安南人。所行益不检,明僮妖娼相征逐,其所以媚事诸贵人者,一以多金,一以擅作秘戏图。浸乃与外舶通,遣其徒众运售货物于海外,名闻京师,虽王公贵族亦无不称石濂。尝占飞来寺田七千亩,寺僧咸不敢与之讼。
大汕善画人物,曾为陈其年画《填词图》,款作“岁在戊午闰三月廿四日为其翁维摩传神”,自署曰“释汕”。字作隶书,颇可观。
但黄秋岳以为大汕既富,乃思以文字缘饰。《花随人圣庵摭忆》又记:
石濂既富,乃思以文字缘饰之,于是谋与诸名士游,窃其所作,攘为己有,不得者饵以金,无何《离六堂集》刻成。为揄扬者谓为唐之贯休齐己,宋之参寥、蜜殊复见于今。
又自念为僧必富通梵筴禅悦,乃请人著一书,言《五灯会元》之误,一时名士乐为代笔,盖酬金较丰于鬻文。予闻当时粤屈翁山、梁药亭皆与石濂交,故《离六堂集》多窜入翁山诗,后翁山与石濂相失,致书诘其偷诗,又作《花怪篇》丑诋之。
按:《花怪篇》,旧刻翁山文尚载之,则可见石濂之狂妄,石濂亦取翁山《军中草》,谓其中有违碍,将以出首,翁山怒,始与绝。不数年,石濂卒为名士所劾治,发难者潘稼堂也。
初潘通籍后,久闻石濂名,晚岁游粤,姑往拜之,瞰其虚实。石濂不知潘之名,相见殊落落,不以时答谒,稼堂怫然,以书斥之,石濂倔强不相下。潘遂举石濂少时无行及私通洋舶与一切交通隐秘事,又摘所刻《五灯会元正误》之悖谬语,作《救狂砭语》一卷,刻而播之。
又两致书,盛相折辱,石濂昧昧仍不礼,后纳人言,谓刻书在于索诈。稼堂既去粤,归途遇吴留村之广东按察使任,乃以《救狂砭语》赠吴,面数石濂之过恶。吴纳之,甫莅官,即亲诣长寿院逮治,院中钟表象牙以暨鸦片之属堆积如山,优伎列屋居,以禅房为窟穴,一时皆籍没入官。留村将置石濂于重典,而营救者众,卒减轻其罪,递解还吴,下狱终其身。
黄秋岳论艺文、谈故事,以精审著称,此记则失考而偏颇,殊有未谛。如谓潘稼堂归途过吴留村之广东按察使任,乃必无之事。吴留村名兴祚,原籍浙江山阴。父执忠负贩辽东,后入礼亲王代善幕府。代善领正红旗,吴执忠因转于正红旗汉军。吴兴祚以贡生授萍乡知县,有治行,晓智略,康熙十七年即任闽抚,二十年擢粤督,二十八年二月去任,从未任广东按察使。大汕被捕,事在康熙四十三年,而吴兴祚已殁于七年前,两者渺不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