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美红脸上带点笑,对杜水生的女儿道:“快去给阿姨倒水。”
语气是和风细雨,小姑娘却是沉默着一点儿不敢吱声。
“不必了。”孟丽云制止了小姑娘,转头对杜水生道说:“杜院长,我今晚来就为着一件事儿,我想跟您借一千块钱。”
“那怎么——”汪翠芬不等孟丽云说完,先叫了起来。
杜水生毕竟是单位的副院长,不管心里是什么想法,面上总是讲究个体面,皱着眉头对郑美红说,“叫你娘先回她屋歇息吧。”
郑美红转头瞪了汪翠芬一眼,汪翠芬不敢吭声了,闭紧了嘴巴,仍旧在那儿站着。
“不白找您借,我借三个月,按信用社年利息的两倍给您付利息。”孟丽云不理会汪翠芬,只跟杜水生言语。
杜水生放下手中的搪瓷杯子,显然是产生了兴趣了。
孟丽云缓缓道:“我把房子抵给您,三个月之后还不起,房子就归您,咱们白纸黑字写好,签字按手印。”
抵押房子给杜水生,孟丽云是深思熟虑过的。
首先,为了去外地寻找丈夫,她需要一大笔钱;其次,退一万步,如果丈夫真的出了事儿,她一个人养四个孩子,城里消费高,而且她也忙不过来,到时候要把孩子们送回外婆家,那就没必要住两室一厅的大房子了。
而且,所有家属院的房子,产权都是属于单位,职工只有住的资格,如果孟丽云不住这两室一厅,不可能与外部人进行买卖,只能和单位内部的人私下协调,然后去单位登记换名字就行,当初唐志华就是这么从别人手中换到的房子。
单位里能一下拿出这么大一笔钱的,而且很可能有这个意愿的,只有杜水生家里,毕竟,郑美红无底线地扶持娘家弟弟,汪翠芬念叨想让儿子们进城,那是大院里除开杜水生之外的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儿。
再说了……杜水生和郑美红两口子的钱来路不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栽了,还不如现在先敲定了。
郑美红习惯性地跟孟丽云唱反调,刚听孟丽云说完,就说:“我不同意,我们有房子住!”
“闺女,你傻了啊!”这时候,倒是一直干站着的汪翠芬过来扯了扯郑美红的衣袖,小声道:“她那房子弄到手的时候花了可不止一千!你是有房子住,你想想你弟弟们,都在泥浆里头打滚刨食呢!”
汪翠芬心道,要是女儿在城里给儿子们弄套房子,再让女婿给找工作,儿子孙子不都摇身一变成为城里人了吗?那滋味……想想就美啊。
郑美红愣了一下,也反应过来了,她结婚几年肚子里一直没动静,这两年听了汪翠芬的建议,觉得杜水生的女儿肯定是靠不住,还不如从几个侄子里抱一个过来养着,将来好给她养老送终。
要人家养老送终,那起码要给人家解决住房嘛。
这么一想,郑美红就转变想法了,对杜水生说:“丽云跟咱们是同事,认识这么多年了,现在志华没了,丽云一个人拖着四个孩子,我瞧着怪不容易,咱们能帮就帮一把吧。”
杜水生比郑美红大了整整十五岁,比丈母娘汪翠芬才小几岁,而且在孟丽云分配来设计院之前,郑美红是单位长得最好看的女的,所以吧,杜水生除了小气爱嫉妒,其他的事儿都很顺着郑美红。
因此,他沉吟了片刻,点了头,“小孟,看你这么困难,我也愿意帮扶一把。”然后又说:“但是你得给我三天时间,我没这么多钱,我也得找别人凑一凑。”
孟丽云选择性地忽视郑美红的话,至于杜水生的话,就听明白杜水生答应就行,说什么要去借之类的,那不过是杜水生掩耳盗铃,怕人家知道他有钱。
事情谈定,孟丽云也不多待,回家去监督孩子们洗漱,然后自个儿也上床睡觉。
要好好睡觉,好好吃饭,这样才能找到丈夫。
在杜水生两口子所谓筹钱的三天时间里,孟丽云做了很多事情。
首先,孟丽云去书店买了两本针对性地介绍风土人情的书,虽然没有告诉儿子们最终的目的,但是让儿子们也跟着一道翻地图翻小册子,反反复复地推敲唐棠的梦,也再三地确认地图和书上的信息,最后终于选定了要去的地方——安平市。
然后,孟丽云把三个儿子全部送到了娘家,她没有告诉老母亲和两个兄弟关于唐志华的新消息,更没有说她要匪夷所思地按照女儿的梦去寻找丈夫,只说是手头接了活儿,实在忙不过来。
最后,孟丽云去单位开了介绍信,单位的人问起来时,她只说是自己身体不舒服,要去安平市看病,安平市的确有一家远近闻名的医院,因此开介绍信的只是更加同情孟丽云,但是效率十分高效地给开了信。
并且很自觉地,向孟丽云保证不会往外头说。
三天之后的晚上,郑美红告诉孟丽云,钱凑齐了。
还是在杜水生的家中,双方各请了一个证明人,孟丽云与杜水生白纸黑字写明条款,一式两份,双方签字画押,证明人签字画押,事儿就算成了。
孟丽云当晚就拿到了一千块钱。
她连夜收拾行李,第二日天不亮,就带着唐棠离开家属院,去了长途汽车站。
然而到了长途汽车站,孟丽云和唐棠才发现,从山岚市去安平市的汽车票一票难求。
山岚市和安平市虽然隔得不算远,但两边分属于不同的省份,互相交流有限,车次不多,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山岚市不是这一趟汽车的首发地,而只是一个中转站。
因此孟丽云娘俩儿在汽车站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
售票处,穿着海魂衫的小年轻、穿着汗衫的中年人、穿着衬衣的青年人……大家乱哄哄地挤作一团,手里都高高地举着钱往窗口挤,嘴巴有很多张,说的都是一句话,“买张去安平市的车票!”
售票员满脸不耐烦,不管怎么问,都是两个字:”没票!”
而那趟车的站台处呢,也站了一大群人,全都翘首看着车子来的方向,期待着会不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下车,临时有空位可以补。
孟丽云带着四岁的唐棠,而且孟丽云本身是个年轻的妇女同志,不管是那一头,她实在是没法挤进去。
“小李啊,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收钱的时候要仔细点,你看,又收到半张破钱,这回啊,必须得从你工资里扣了。”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的,戴着眼镜,头发抿了头油,正皱着眉头训斥一个穿着售票员制服的女同志。
看样子,是车站小领导。
“哎,大妈,那位同志叫什么名字?”孟丽云拉住一个扫地的大妈,问道。
扫地大妈看着孟丽云,反问道:“你想干嘛?”
“我看着像我大学同学的哥哥,好多年没见了,有点记不清名字了。”孟丽云看出大妈的警惕性,解释了一句,然后把唐棠轻轻地往前推了推,“跟奶奶打招呼。”
唐棠不知道孟丽云要做什么,不过听妈妈的话就是了,她脆声脆气地说:“奶奶好。”
扫地大妈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娃娃,而且还冲她甜蜜蜜地笑,一下子心都化了,这位女同志能养出这么招人稀罕的小娃娃,怎么可能有坏水嘛!
“那是我们这个站管售票员的组长杨宏伟。”扫地大妈也冲唐棠笑,笑得脸上多了好多褶子。
“谢谢您!”唐棠道谢,挥挥小手。
孟丽云一手拧着行礼,一手牵着唐棠,“甜妞啊,妈妈能带你买票了。”
“但是——”唐棠看看方向,“售票窗口在那边呀。”
“是呀。”孟丽云笑一笑,神神秘秘地,不说话了。
孟丽云牵着糖妞去了车站的商店,“同志,我要一个水果罐头。”
付钱,拿起罐头,孟丽云又带着女儿回了车站,然后随便拉住个车站的工作人员,问到了那个叫杨宏伟的票务组长的办公室。
“嘭嘭”
“请进!”
娘俩儿进了屋,孟丽云不忙着送礼,先明知故问,“请问您是杨宏伟杨组长吗?”
“我是。”杨宏伟推推眼镜,有点茫然,“请问您是?”
“噢,看来我找对人了,您好,我是孟丽云。”孟丽云这才绽出一脸的笑意,比方才热情了一些,“是这样的,王主任告诉我要是在车站买票遇到困难,可以跟您求助,他说您呀是个顶热心的人,而且我们抓破头皮都解决不了的事儿,您不费力就能给办了。”
孟丽云说着,把罐头递了过去。
每天来找杨宏伟送礼买票的人不少,如果孟丽云一开始就递罐头,杨宏伟肯定会拒绝,但是孟丽云先点出了杨宏伟的姓名,而且说话不卑不亢,大方端庄,不像一般送礼的人那样带着点儿谄媚,越发让杨宏伟觉得孟丽云确实是那个“王主任”介绍来的。
“噢……噢,是王主任啊。”
不过,杨宏伟没想起是哪位王主任,街道办事处有主任,企业里头也有主任,而且王还是大姓,现在交通不发达,老百姓在汽车站买票不容易,就连杨宏伟手底下的售票员,姓周吴郑王各个姓的、干主任处长各个职位的,托人情买票的不知道多少。
更别说杨宏伟这个票务组组长了,他认识的“王主任”一个手都数不过来。
左不过是一张票,顺手的事儿,而且人家说话好听,还送了一个罐头……杨宏伟没多想,直接问孟丽云,“你要买去哪里的票?”
“安平市。”
杨宏伟拿了孟丽云的票钱,下楼不过两三分钟,就带了一张安平市的车票上来。
孟丽云道过谢,带着唐棠在站台等车,等了约莫半小时,汽车到了。
一群人蜂拥而上,挤得车门处水泄不通,司机和检票员扯着嗓子不停地喊:“让一让,有票的排队,没票的让开!”
孟丽云站在后头,高高地举起车票。
售票员见惯了这种场面了,两只手排山倒海地推开前头挤着的人,对孟丽云喊:“同志,抓紧时间上车!”
孟丽云和唐棠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终于坐上了去安平市的汽车。
从山岚市到安平市,还有两个中间站点,车子在市区的时候行驶还算平缓,随着离市区越来越远,车子逐渐颠簸起来。
哐哐哐,左摇右晃,和唐棠小舅舅的拖拉机差不多。
还好孟丽云和唐棠都不晕车,除了在中间站点吃饭、上厕所,唐棠靠着孟丽云,孟丽云靠着椅背,娘俩儿几乎在睡梦中度过了全程。
“安平市到了,拿好行李,有序下车!”
在检票员高昂嗓音中,唐棠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
七月份,已经是仲秋时节,虽然白天的时候秋老虎依旧很烈,但是夜晚要来的早一些,这会儿六点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孟丽云和唐棠望着窗外,汽车没进站,停在街边儿。
墨蓝的天幕,陌生的街道,到处都是黑越越的暗影,娘俩儿忽然生出一点儿茫茫的惶然。
在她们视线所及之处,有一个男人背对着她们,身上穿着一件合身的白衬衫,身材颀长,高大挺拔,像一棵迎风的小白杨。
在孟丽云和唐棠注意到那个身影的时候,街灯突然全部亮了起来,昏黄的暖融融的灯光照亮了街道,夜晚忽然变得很温柔。
也就是那一刹那,那个男人转过身,高挺的鼻梁,英气的眉目,虽然已经三十上下,但周身仍然透着一股干净的气质。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在夜色中非常醒目,却又并不突兀,仿佛与夜色的温柔融在一起,让人见之即生心安。
“爸爸!”
唐棠扒着车窗,喊出了久违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