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闹得一塌糊涂,猜拳喝令的、推推搡搡敬酒的、借酒发疯的、醉得倒地沉睡的、谈男人的、议女人的、谈官场事的、传江湖事的,酒气冲天,喝叫声动地,更有一小妞,弹着琵琶,捏着腔调,卖弄风骚,食客们更是起劲。
俗话说:吃在南,玩在南,越往南方越成仙。就连名动朝野苏轼那样的曾红极一时的大官,一朝被贬,也高吟“不妨长作岭南人”,乐不思归了。
欧阳肖三人老远就看见酒馆门前六条大汉两旁挺立,如六柱门神。
“这六人在那干啥?”欧阳肖何曾见过此阵仗,在他眼中,北方酒馆,一旗挑着,旗上绣一“酒”字,门前只有拴着的马,在风中打着响鼻。
独孤弦摇摇头。
“这个嘛,你们当然是孤陋寡闻了,”岳哀笑道,“这种阵势有两个妙用,其实就是两种暗示:捣蛋的莫来,没钱的莫来。”
独孤弦看了看欧阳肖,两人会心一笑。
那岳哀挺着腰杆,大摇大摆地摆了进去。
欧阳肖走在第二,东张西望地走过去,这是他的毛病,到哪里也改不了的东张西望的毛病。
那六人见他眼珠转来转去,正想拦住盘问,却见岳哀把头一抬,手中折扇“啪”地摔开,鼻中“哼”地一声,恰如一挥金如土的公子哥儿,那六人如何会堵住这尊财神!
独孤弦寒着一张脸,象别人八辈子欠了他的账似的,那六人也未加阻拦。不是不想拦,倒是有点不敢。
他们知道,财大气才粗,越是有钱的人,越是架子十足。没钱的人是不敢来的,钱不多的人也不敢混进来。
凭貌认人,千古不变的习俗。
所以,即便是不名一文,即便位卑职低,也绝不可在别人面前弯下眉头!
店内数桌客人,吃得正欢,倒有一桌公差,引人注目。
欧阳肖三人来到一张干净桌边,还未坐下,岳哀就大叫起来:
“小二——!”
那叫声响得十里之外都能听见。
“小的在!”
店小二急勿勿地奔来,不知何事:“大爷有何吩咐?”
岳哀一脚踏在凳子上,指指点点道:
“快把桌椅抹干净,这么脏,爷们如何得坐?!”
欧阳肖心中暗笑岳兄弟装腔作势,这桌子已然抹得干干净净,怎能说脏,随即一想,也就明白。
“是是是,大爷!”小二点头哈腰,刚才急切间未带抹布,也未料到这三位客官如此爱洁,一时急中生智,解下腰间白净的围巾,桌椅再细心地抹了一遍。
立即有人递上菜单:“大爷,您点菜。”来人哈哈腰。
岳哀挥挥手,摇头晃脑地招呼欧阳肖与独孤弦坐下。
欧阳肖正想接过菜单,却被岳哀按住。
“免了,小二,吩咐伙房,立即整治一席最好的酒菜来!”岳哀傲慢地说。
“是,大爷稍侯。”小二颠风般走了。
不一会,就有各式各样的菜呼啦啦地摆将上来,清炖鸡、烤山羊、蒸野兔、炸牛肉、人参燕窝汤,山珍海味,摆了一桌。
“小二!”岳哀又叫到。
“有!大爷,有何吩咐?”小二立马跑来,笑着道。
“你看,爷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一脸尘土,如何吃得下饭?”岳哀指着自己的脸。
“是是是,小的忘了,大爷别见怪,小的这就去办,就去办。”小二哈着腰,谄笑着走了。
不一会,他就提来了水和脸巾。
“小二!”有人在怒叫。
“小的在!”小二脸上笑容立时僵住,挺直腰杆,勿勿走向叫唤处。
欧阳肖扭头一看,原来是六个公差。
外表上看,公差显然是胡人。
“六位公爷有何吩咐?”小二道。
一位公人“啪”地一拍桌子,怒道:“小二,我们还有三道菜未上!”
小二面无惧色,淡淡地说:“公爷息怒稍侯,小的这就送来。”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好公人叫道。
“公爷还有何吩咐?”小二哈腰道。
“我们不少你钱,你怎么一脸死相,对我们全无笑容?笑起来!”
小二挤挤脸上的肉,似笑非笑,比哭还难看。
“浑蛋!滚!”那公人大怒,喝道。
“是,小的浑蛋,浑蛋。”小二嘟哝着走了。
他心中骂道:“你们这群公狗才是浑蛋,吃饭讨价还价,又故意少给钱,不看在公门份上,定要你们这群公狗进得来,出不去!还想要小爷把你们当作财神服侍啊——呸!”
过了一会,岳哀又叫了:
“小二!”
小二笑嘻嘻跑来,恰似遇见的老主人:“大爷还有何吩咐?”
“去,叫那个小妞过来,弹一曲好听的琵琶,给爷们凑凑兴。”
“是,大爷。”
欧阳肖苦笑,心中不由埋怨,这岳哀也太浪荡了点。
独孤弦皱了皱眉头,不置可否。
岳哀对他俩的反应视而不见,只把小二指挥得团团转。
那小妞盈盈地走了过来,小二与了她一张靠椅坐下。
三人看时,那小妞十三四岁,单单瘦瘦,瓜子脸,虽说不上漂亮,却也挺清秀。
小妞见三人看着自己,不觉低下头,起身福了福,又坐下,调了和弦,叮叮咚咚地弹起贺方回的《青玉案》来: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锦瑟华年谁与度?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
试问闲悉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声音迂徐舒缓,把思妇怀春、闺心幽怨唱得缠绵悱恻,深窔凄凉,令人回肠荡气,唏嘘不已。
那小妞一脸怨容,泪光点点,哀哀戚戚,更让人泛起酸溜溜的遐思。
“要是自己的老婆也象这样思念我,那该多好啊!”
那六个公人举着酒杯,却忘了喝,眼睛空空地望着窗外,他们在想那遥远的家。
那遥远的家充满了温情。
独孤弦长叹一声,立起身来,接过小妞的琵琶道:“姑娘与在下换个位如何?”
世上哪有男子汉弹琵琶的,众人不觉大奇,酒楼内一时静了下来。
六个公人脸色微变,互望了眼,不动声色地将杯中酒喝了下去。
那小妞如何敢坐独孤弦的座位,只怯怯地站在独孤弦身侧。
独孤弦挺直身,一曲李伯玉的《摊破浣溪沙》从指尖倾泻下来: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赛。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闌干。
声音沉郁苍凉,悲怆旷远。
欧阳肖肃然,他知道,大哥的心仍在滴血!
所有的人都木然不动。
独孤弦站起来,将琵琶交给小妞。
忽然一声轻笑,寒冷至极!
这冷笑十分熟悉,听在独孤弦耳中,犹如惊雷,不觉脸上一寒!
十多年了,许多事已淡忘殆尽,唯独这笑声越来越清晰,常在耳边轰响,它就是摄魂铃声!京都第三高手摄政的暗器声。
他潜入岭南山中十多年,就是为了找一种东西,以让他的“无极悲歌”达到极限,那样,摄魂铃就不足为惧了。
这种东西就是出生三月的赤线蛇,将它溶入酒中,可将经脉中的两团寒气逼出。
练“无极悲歌”武功的人,功成之日,经脉中会淤积两团寒气,使功力不能达到极限。
而驱走寒气的唯一药引就是出生三月的赤线蛇。
独孤弦没有找到。
世上没有人找到过三月赤线蛇。
但独孤弦抓到了一条成年赤线蛇,为了捉它,他在蛇洞口守侯了整整一个月!
很庆幸,他的耐心终于战胜了那条成年赤线蛇的耐心。
他体内的寒气只剩下一团。他知道,无论如何,这团寒气已在他体现根深蒂固,再也无法驱出!
但他的弓弦已断,弓已失!
“摄魂铃”终于出现了!
独孤弦默默无语,缓缓坐到自己坐位上,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欧阳与岳哀心如静水,也端起了酒杯。
呼——呼——呼——
六个公人坐势不变,连人带椅飞了过来!一字排开,坐在欧阳肖身后,距欧阳肖两尺之遥。
“老朋友别来无恙?”欧阳肖右侧那个公人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瘦削无肉的脸来,目光阴阴的,蓝蓝的,逼视着独孤弦。
“死不了。”独孤弦头也没抬,一杯酒一饮而尽。
“十多年了,独孤大侠杳如黄鹤,兄弟我无日忘怀。”摄政笑道。
“摄大人享尽人间富贵,耀武扬威于京城,还惦记着在下一介草民,实是草民前世修来的福祉,多谢多谢!”独孤弦双举起了酒杯。
“没想到独孤大侠性情仍如此冷僻,老朋友相见,就不请坐一叙?”摄政笑了笑。
“哦,失礼,失礼了,请!”
欧、岳二人齐身起立走开,让出座位。
独孤弦看了欧、岳两人一眼,笑了。
摄政坐了过来,正在独孤弦对面。
独孤弦倒满一杯酒递过。
摄政接过来,一饮而尽。
“好,独孤大侠是干脆人,弟兄们,既然独孤大侠如此客气,你们就坐过来吧。?
呼——呼——呼——,几阵风声,另外五人也围了过来。
他们不全是坐在桌边,有三个公人坐在了独孤弦侧身后。
独孤弦神色淡然,默默的拿过欧、岳二人的酒杯、竹筷,摆在自己的桌面上。
“这个?独孤大侠为何如此,瞧不起兄弟么?”摄政冷笑道。
“摄大侠多虑了,适才两个是在下刚结识的兄弟,当在下喝酒时,不应让他们的酒杯空着。”
“没想到独孤大侠如此重义,佩服佩服。小二!拿七个酒壶、六个酒杯、六双竹筷来!”
店小二早已惊骇得两腿发软,摄政的一声“小二”叫来,不由唬得一泡尿全撒在裤裆内,热乎乎地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