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他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见他回来了,亲亲热热地叫他。
“嗳!”周先生答应了,坐到那天井里的藤椅子上去,把那只锅子给他的女儿,说道:
“你把这锅子去试一试,看它漏水不漏水,也可以留着用的。”
他女儿满满地盛了一锅子水,喊道:
“爸爸!一点也不漏!”
第23章 双影(1)
一
想起来似乎已经去得很远了,算起来也不过是几年之前,这就是我在奉天时,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
不必来说明是哪一年,总之是这么一年的春初,我到奉天的某机关里去做事。我未到奉天之前对于它的推测,和已到奉天之后对于它的感情都是很坏很坏的。在我顽固的成见中,似乎那一提起来虽则也颇有雄浑之感的塞外荒都,除了黄沙马粪冰团雪块之外是一样也没有的。可是那时候上海的社会正逼得我无路可走,既有那么一个每月百数十元收入的机会,我便毅然决然舍弃了这个正在等待春之再来的江南都会,抱着一腔惜别的幽情,向北长征了。
初到那里的时候,江南的朋友们一叠连寄给我十来封信,不料半个月之后,大概因为义愤激昂的党军刚到上海,他们都有了意料之外的交际之故,谁也没有一个字来了。这些平常都很和我合得来的朋友们,当然对于我已经没有什么希望,所以无须乎知道我的消息,而我,那时候确也不必他们帮助了,所以也不一定希望他们的安慰,于是这两边的好感情凑合起来,就彼此断绝了音信。这也算不得一件大事,然而于我成为大事的,那出生以来从未感到的孤寂,却像钉一般的钉在我的脑门上了。
幸而是也正因为有了那孤寂之故,几个礼拜之后,我在那孤寂的地方也寻到了一位照样和我合得来的朋友。这位朋友叫做易庭波,在一个报馆里当编辑,住处离我那地方不过二里之遥。我第一次认得他的时候,看见他那长长的头发,瘦瘦的脸儿,就知道他是一个从事美术的。果不其然,一谈之下,知道他是一个画画的人,同时又会做做小说,他既是这样一个不是理智头脑的人,所以和我这种又像傻又像聪明的大小孩子颇合得来,而且一合之后竟像前世因缘一般,感情一天一天地浓挚起来了。我本来也喜欢涂几笔水彩画,另外又爱做些新式打油诗,便常常到他那里去讨教。然而到底因为彼此的头脑都不十分理智,师生的态度非但没有做成,而狎昵的情形倒弄了出来,于是那无聊的消遣,便由此起头了。
这是一个寒冽的春夜,塞外的天际撒满了寒星,地皮上泥雪交冻,错杂得像大理石一般。我同平日一样,走到他那地方去,看见他独自一人躺在一张藤椅子上,朝着火炉呆呆地望着。看见我一去,便用脚蹬了一下道:
“喂,这每天的黄昏怎么办呀!我自从到了这个倒霉的地方,简直要闷死了!”
“画画画,做做小说,不是于你很有趣的吗?”我笑着说。
“唉,你真不知道,你以为能画能做小说的人便不无聊了吗?如果你会画会做小说,怕真不高兴去画去做小说呢!”
“真是的,这奉天,委实也太枯燥了,简直像一把干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