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看见了自己迟早的命运,如果我再不做些什么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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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没想过在父母仍康健时就动手。
只因我单身又无处远走,我妹与我弟才乐得无责一身轻。若我先走,我的父母也许会有机会当当空中飞人,横跨三大洲东住西住,搞不好他们还会觉得颇为惬意,至少逢人可炫耀,未尝不是老来的福气。
结果我活得太久了,害得他们得跟一个平常耻于向人提及的同性恋儿子,困居在台北直到老死。
话又说回来,谁又能保证我走了,父母一定会过着我美好蓝图中的生活,而不是被送进了养老院?
母亲缠绵病榻数年,病危通知发了好几次,妹与弟一个从澳洲,一个从美国风尘仆仆赶回,却都是虚惊一场。父亲却又走得干脆利落,一次达阵。双亲的临终,我的妹弟都没能赶上。大限时刻,有妻小围泣在侧的人生才比较圆满吗?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养兵千日,未必在最后关头派得上用场。越洋电话上通知,妹妹与弟弟的口气,无意间都流露出经验法则带来的怀疑,仿佛开他们玩笑的不是死亡,而是我。
两次丧礼前后,我的妹与弟两家八口十天的停留,每次都让我同样抓狂。
两家子人浩浩荡荡难得到齐,此起彼落在我耳里一直充斥的声音,不是我妹在跟儿子为了各种芝麻绿豆大小事在起争执,就是我弟那娇生惯养的女儿,从头到尾噘着嘴闹情绪而让她老爸得不停以愉悦甜蜜的音调哄她吃哄她睡。原本丧中应该有的沉静哀思变成了他们成日的大呼小叫(而且还是英文!)。他们不但对我的每一样安排都有意见,还要在每一个意见后追加一条“如果这是在美国……”“如果这是在澳洲……”的注释强调。对他们来说,这一趟参加的仿佛不是一场追悼与告别,而更像是一次探勘,看看残址遗迹中还有什么剩余物资,更要确定,曾被他们抛弃的过去,今后再也不能骚扰他们。除了在火化时,我看见他们眼眶濡润,口中喃喃自语,其余的时候,我感觉自己那些天都在忙着招呼度假的旅客。
能怪他们吗?自他们另组家庭的那一天起,这个曾经让他们依赖、给他们保护的老家,早已被他们从生命中切割了。
世上只有离婚赡养费的官司,没有一条法律可以强制子女离家前需缴的付偿,不但法律允许配偶成为取代父母的第一顺位,连宗教也爱来参一脚。还有那个无聊的测验,当母亲与妻子同时落水时,你要先救哪一个?我至今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
但是异性恋似乎非常喜欢这种划界。让他们可以显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唯一理由,只因他们会不断继续生养出跟他们同样的一堆小孩而永远处于多数的优势,让他们的势力只会更加壮大。光看看这世界上出版过的书籍数量就知道,如何为人父母,还有如何让婚姻美满的题材,绝对比如何为人子女要来得畅销。
长达十年余,我的人生与前述的两类畅销题材都毫无关联。
如果我能够写出一本书,我想我最可以谈的题目是,“父母走后,中年单身子女要如何安排生活?”或是“中年后单身同志要如何终结爱情?”……
哪个比较有可能成为畅销书?
万物之灵,说穿了,只不过是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一个物种。
没有利爪与锐牙,无翅可高飞,要讲爬越或奔驰亦无可观,甚至细菌还有维持大地上众生平等的天职,人类的天职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