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着潮润气息的风,自轩窗吹来,画纸边角沙沙作响,温禾拿酸木枝镇纸,将画纸压平,又轻轻吹干上头的潮气。
她细细抚摸画中人的眉眼,“云哥哥,我不想瞒你。这是我梦中人,我猜他是我前世恋人。”
云二郎目不转睛,盯着画中人,袖下指骨蜷曲,面上却一派平静,只道:“禾妹妹又再胡思乱想了。”
那道霁青色身影,默默退出房门,温禾喊住他,“我没有胡思乱想,我几乎每夜都会梦到他,我虽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我却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喜欢,还有……我也深深喜欢着他。”
“所以……云哥哥……我们的婚事……”
云二郎头亦未回,只温声道:“七日后,我会来迎亲,你好生休息。”
七日后,是个难得晴朗的好天气。
鞭炮唢呐鼓声从隔壁响到隔壁。
云家二郎的花轿入赖府,身带大红绸花的新郎再一众欢喜道贺声中,跨过火盆,去迎闺房中的新娘子。
簌簌一双巧手将新娘子装扮得尤胜九天仙女,见俊朗的新郎官进屋来,乖觉地退出门去。
云二郎见对方一身喜服装缀,衬得一张小脸娇妍欲滴,他本以为她不会轻易穿上喜服,眼前一切,似比臆想中顺利。
他轻步挨近新娘,心中的那句,禾妹妹我背你上喜轿还未宣之于口。
只听喜榻上的新娘喃喃道:“他还没来。”
“谁?”新郎顿步,蹙了好看的眉峰,“谁还没来。”
新娘眸光透过窗外热闹的人群,望向云深处,“我都要成婚了,我等的人还没来。”
云二郎指尖发凉,原来她这一身喜服并非为他装。
他俯下身子,蹲在新娘身侧,“来接你的人,是我,你莫要再做什么痴梦。”
“或许,我可以再等等。”温禾眸光自窗外远天游回,落到新郎略显失魂的眉眼上,“云哥哥对不起,我心里有个人,我不能嫁你。”
云二郎起身,“你怎知,他会来寻你。”
“不知为何,我心里就是有这种感觉,她会来寻我的。”
温禾笃定道:“既然前世我们如此相爱,定约定了来生,我还记得他,他一定像我一样,记着刻在心上的恋人,他一定会寻到我的。”
与外面的喧嚣吵闹成鲜明对比,房内空气静到极致,许久,云二郎道:“若他始终不来又如何。”
“他一日不来,我便等他一日。一生不来,我便等他到下一世。”
“好。”云二郎盯着新娘子的脸,“你既等他,我便等你。等你一日或是一辈子,亦无妨。待你等倦了,累了,记得云哥哥再等你。”
—
凤凰镇的人皆道,赖家云家的府邸,风水不好,一对新人不知冲撞了什么煞气,成婚当日,双双走火入魔。
新郎迎花轿进门,新娘说不嫁就不嫁。
新郎更是中邪得厉害,完全不在意对方喜日拒婚重重打他脸面,竟死心塌地等着未婚妻回头。
云家老俩犟不小儿子,赖府的员外,更是打不了女儿的主意。
邻里一对新人,就这么不尴不尬的继续做邻居。
自温禾成婚之日,放了新娘鸽子后,性子倒有所收敛。
虽仍是整日嘻嘻哈哈上树摘枣下水摸鱼,完全未有女儿家的淑容,好歹不再整日去外头闯祸打架。
她多半时间,宅在赖府的前后院练剑,作画,烤几串肉。
有时烤好了肉串,冲墙头一侧喊一声云哥哥肉好了。
云二郎即便吃饱了,亦会串门再吃一顿。
温禾将一串方烤好的肉串往嘴里塞,不慎烫了嘴,嗷嗷直叫。
云二郎赶忙递上冰水,又拿湿帕子浸着对方烫红的唇角。
赖空空小黄扒着窗沿,看得一脸惊奇。
既然关系这般好,何不凑一起过日子,这两人每日要见上几面,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如亲似友,又似一对恩爱夫妻,只差睡一个炕头。
随着年齿增长,温禾的梦越发少了,于是除了每日画一画梦中人,她开始记手札。
手札一摞接一摞,已装满两箱箧。
她在手札中写道:
我梦见我们坐在一张錾刻螣蛇的御椅上,我手把手教他画美人……
我梦见有身披金银甲胄的兵将前来捉我,他一手拧下一个兵将的头颅,残忍的将我护下……
我梦见我被困在满是骷髅的古堡里,他一刀劈碎欺负我的老头,将身上的袍子给我披上……
我梦见他背着我走在雪地上,他的背很暖很宽,雪脚印踩得很长很长……
我梦见她不许我睡觉,逼我背诵生涩咒术,一遍遍敲我的头,我当时很想掐死他……
我梦见我们身着赤红喜服,对连理枝跪拜结为夫妻……
我梦见他在满是寺庙古刹的街头为我买甜饼……
我梦见骤然间天塌地陷的岛屿,我被他拢入怀中,挡去那些纷纷坠落的石砾树枝……
我梦见雪柳树下他的吻,他眼梢眉角的戏谑,他唇角弯起的那抹笑……
我梦见他于烈烈熊火中,捧着一颗内丹,哭成血瞳,梦见他对我说,失去你,天地无色,余生无趣……
我梦见他被无数雷电包裹,他沾满鲜血的手捧着我的脸,对我说,好好活下去……
梦里的欢喜疼痛,无比清晰地映在心头每一寸,甜到落泪,亦痛到落泪。
温禾往院中支开小几,喜欢挑有月的夜晚,一遍遍画他的画像,一笔笔往小扎里记下梦到的每个画面。
每当她画累了,握笔的手腕酸了,抬首望月光,总能打浮空的月亮上望见那张脸。
眉眼明艳不羁,卷发深袍,唇角勾一抹坏笑。
她想,她前世一定爱惨了他。
否则这刻骨铭心的记忆,不会随她到下一世。
她对着月光祈告,她一直再等他。
星月轮转,此去经年。
凤凰小镇依旧十日九雨,江南的雨淋旧了青石小巷,淋老了庭院中的枣树,淋花了斑驳门垣,淋散了镇内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
赖爹熬白了头,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被他小黄哥葬去镇郊一角。
自那,赖府多了一只金灿灿的金蛤蟆。总是鼓着腮帮盯梢,金蛤蟆脾气好得很,怎样打都不跑,偶尔打跑了还会回来。
小黄亦佝偻了背,续了胡子,始终不肯成婚给她娶个嫂子。
簌簌的坟前又长了草,袁记烧饼关了张,被他打折了腿的袁大头的孙子被狗咬了,一瘸一拐往雨巷子里跑……
时光慢慢老去,唯有当空的月亮更古不变,某个晴朗的夜,抬首望去,它始终凉幽幽明澈澈悬着。
靖仁十三年冬,朝国窝阔阗的孙子品言宗病危,九个玄孙窝里斗,朝国大殿乌烟瘴气,迟迟未立新君。
亦是这年冬,温禾满六十花甲,吃了碗煮得稀烂长寿汤面,算是过了耳顺之寿。
之后,她感了风寒,一病不起,一日三餐,吊着汤药。
这日,温禾难得精神头好,哆哆嗦嗦下了榻,哆哆嗦嗦收拾那些陈年旧画。
江南多雨,空气返潮,满满四箱箧的手札有些长毛,温禾趁着天气晴好,一本一本端出去晒冬日暖阳。
隔壁的云二郎,定时来给她熬汤药。
温禾倚着小黄给她量身打造的老年摇椅,身上盖着厚厚的麂皮毯子,眯眼翻看手札。
年岁老了,眼花了,上头的字模模糊糊看不清。
她已许久不曾记手札,最后一次是数年前的一个夜。
她见漫天星子团着一弯月,于是提笔蘸墨,写道:自此云压清梦泣星河,不见故人颜。月上眉间,枕一世孤欢。
云二郎端来汤药,温禾瘪嘴摇头说不喝。
云二郎夺过她手中的赤封手札,依旧那副春风化雨的纯澈嗓音:“不是说好了么,不闹脾气,按时吃药。”
眼前那双白皙的修指,端起案头的药盏,温禾唉声气,“云哥哥放下吧,我实在不想吃了。”
云二郎放掉手中药盏,有些无可奈何,只对着摇椅上的老太婆,宠溺一笑。
云二郎年轻时去道观学了仙术,以致长生不老,几十年如一日,温禾已老眼昏花,面上皱纹层层复叠叠,一头浓密青丝亦被岁月刷成稀疏白发,云家二郎仍旧那副年轻的容貌。
一如,当年她下学归来,乍见枣树下的那道霁青软衫,衣裳上的青,如澄空裁下一般,他回身冲她清浅一笑,“温姑娘,我住你邻家,人称云二郎。”
温禾咳嗽几声,云二郎为她轻轻锤了锤后背。
温禾哑声问:“云哥哥,等了我一辈子,亦未等到我回头,你后悔么。”
云二郎轻声说:“禾妹妹呢,你亦等了一辈子,始终未等到他,你是否后悔。”
“每次听你喊我禾妹妹,都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温禾说着,困意上头,歪头睡了。
醒来,空中浮着一轮明月,小黄在灶台烧饭,烟火气息和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暖着耳朵,蔓至鼻息。
云二郎还在身边,“夜里寒凉,禾妹妹进屋去吧。”
温禾摇摇头,望着当空的月亮,“我自己的身子自己了解,大限已到,怕是活不过明年开春了,这么好看的月亮,看一天少一天。”
“你说,我等了他一辈子,为何等不来他。是他忘了我,还是不曾寻到我。”
她说着,眼角淌下两行浑浊老泪,“还是我老成了这样,一脸皱纹,一头华发,他认不出我了。”
云二郎握上那双干枯老手,“禾妹妹不老。”
温禾眼睛眨亦不眨望着月亮,轻缓沙哑的嗓音说:“世人道,情深不寿。我能活过耳顺之年,已是奇迹。”
“以前,我望着月亮时,能望见他的脸,可如今,我快忘记他的样貌了。我老了。”
她缓缓侧眸,望向云二郎,“云哥哥谢谢你,一直陪着我,陪了我一辈子。你乃修行之人,余生还长,莫要再花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以后,再不要来了,我不会再见你。”
鼻息间的烟火味越来越淡,锅铲碰撞声亦渐渐模糊,温禾只觉渴睡极了,她喃喃道:“我终是没等到他。”
云二郎觑见温禾额心的最后一点阳息四溢,她感觉极准,她大限已到。
今日的好精神头,不过回光返照。
而她面上的每一道皱纹,还有那眼梢的余泪,无一不再无声诉着她心底的遗憾。
云二郎握上温禾的手,“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
“他在,他始终陪在你身边。”他哑声说。
温禾听了这话,徐徐撑开老迈的眼皮。
云二郎抬起她干枯的右手,“你的尾指上圈着一条红线,红线的另一头牵在他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