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是横亘的高山,山中只有一条道路,中间一条线分开了双向两条车道。
对面不时有大卡车隆隆驶来,像一座山一样压过来,小轿车就像山峰下的一只甲虫,甲虫里的我紧张得呼吸都停止了。
翻过山后,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沙漠。
这条路像一把刀劈开了沙漠,道路是黑色的,两边的沙漠都是黄色的。慢慢无边的黄色沙子,直往眼睛里蹭,蹭得眼睛发涩发干发枯,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我抬手擦了一把眼泪。
坐在前排的蔡姐,觉察到了我的举动,她从中间的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我,没有说话。
车子又沿着这条双向车道开了很久很久,我感觉到双脚都麻木了,四肢都僵硬了,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车子这才驶离了双向车道,进入了沙漠中的土路。
车子一驶入土路,我就感到一阵恐惧。
这条土路显然很少有车辆行走,路上连车辙印都看不到,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带往哪里。我想问,可是又忍住了,我知道即使自己询问,他们也不会告诉我的。
我大声说:“停一下,停一下,我要上厕所。”我想,只要我一钻出车子,就撒腿向柏油路的方向跑。
可是,没有人说话,车子依然开得飞快。
我又大声喊道:“我要上厕所。”
坐在前面的蔡姐头也没有回,她说道:“忍一忍,马上到了。”
车子在沙漠中忽隐忽现的道路上行驶着,渐渐驶入了沙漠深处。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条双车道的柏油路,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车子里很热,而我的心却跌入了冰窖。
继续向前走,路边出现了低矮的灌木丛。
车子从灌木丛的夹缝中开过,摇摇晃晃。车子像喝醉了酒一样,一会儿向左边倾斜,一会儿向右边倾斜。
车子里的我也像喝醉了酒一样,头晕目眩,难受欲呕。
灌木丛过后,路边又出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树木。这种树木长相狰狞,没有叶子,只有枝干,枝干扭曲,很像传说中的恐怖植物。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它的名字叫约书亚树。它可以生长几百年,而即使生长几百年,也长不到碗口那么粗。
也不知道开了多久,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间,突然出现了高高的沙堆。
沙堆显然是人为堆成的,沙堆呈很整齐的四边形。有一边开了一道铁门,车子停在了铁门外。
隔着铁门栅栏,我看到两条狼狗,像豹子一样体型硕大的两条狼狗,非常凶狠地吠叫着,它们尖利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蔡姐从车子里钻出来,她对着狼狗招招手。
狼狗立刻不叫了,它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对着蔡姐摇尾巴。
铁栅栏后,又出现了一个人,他光头赤膊,留着络腮胡须,络腮胡须让他看起来面目凶恶。他的肩膀上扛着一把带有瞄准镜的狙击步枪。他一只手握着步枪枪把,一只手搭在腰间的皮带上,他的两条手臂上都有长长的纹身。
纹身看到蔡姐,打开了铁栅栏门。
蔡姐钻进了车子里。
车子启动了,驶入了铁栅栏门里,然后拐入了一条巷道。
我突然惊奇地发现,这里是密密麻麻的白色塑料大棚。一个挨一个,密密匝匝,足足有几十个。
车子驶过塑料大棚中间的巷道,在最里面的沙堆旁停住了。
前面的蔡姐冷冰冰地说道:“都下来。”
我一走出车子,双脚踩在炽热的沙子上,就感到自己好像被放在烤箱里一样。
无数沙砾就像无数面小镜子,反射着太阳光,照射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像刀割一样难受。
我用手揉着眼睛,眼睛里像塞满了沙子一样肿胀。
我想,现在跑不了了。即使我能够跑过这几个人,但跑不过狼狗;即使我跑过了狼狗,跑不过那杆狙击步枪。
我正在想着,腿上突然受到了重重的一击,我像一棵枯树桩一样倒了下去。我躺在沙子上还没有站起来,脸上又遭到了皮鞋的踩踏。
我下意识地用手捂着脸,感到粘稠的血液粘住了手掌和脸颊。
打我的是刚才坐在身边的两个人,我听见一个声音说:“来了还不赶快干活!”另一个声音说:“东张西望,想干什么?”
我不敢争辩,也不敢反抗,赶紧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
蔡姐叼着一根香烟,双手抱在胸前,她的一条腿站立着,另一条腿倾斜着,倾斜的那条腿微微抖动着,看起来很志得意满。
蔡姐指着一座塑料大棚对我说:“进去。”
我拉开塑料布做成的门扇,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
我听见身后传来蔡姐地声音:“打得好,就是要给新人一个下马威。”
我一走进大棚,就感到一股刺激的气味扑鼻而来。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味,好像是世间所有气味混合在一起,它粘稠得就像一锅腊八粥,但却没有腊八粥的香味;它厚重得就像无边无际黑云压城,但却没有黑云压城的阴郁。这种气味既让人兴奋,又让人痛苦;既让人心旷神怡,又让人神魂颠倒;既让人昏昏欲睡,又让人想要呕吐……
大棚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黑色的花盆,花盆里养着一株株绿色的植物。这种气味就是这种植物发出来的。
这种植物很奇怪,它浑身都是绿的,绿色的枝干,绿色的叶子,甚至连果实都是绿色的。果实就夹杂在叶子的中间,像一只只毛茸茸的昆虫。
这种植物的叶子也很奇怪,总是大叶子和小叶子沿着枝条次第生长,两片对称的大叶子,然后是两片对称的小叶子,再接着又是两片对称的大叶子……
我不知道这种植物是什么,此前从来没有见过。
蔡姐看着我,用脚点着地面上的一个塑料碗,塑料碗里盛着半碗油,里面泡着几把剪刀。
蔡姐对着我喊道:“拿把剪刀,快点剪。”
我从塑料碗里拿起一把剪刀,站在一株绿色植物面前,犹犹豫豫,不知道该剪什么。
蔡姐对着里面喊道:“小夏——”
大棚的中央站起了一个人,如果不是他站起来,我根本不会想到这里还有别人。
蔡姐对着小夏说道:“你过来。”
小夏从花盆的中间走过来,他很瘦很瘦,衣服包裹在他的身上,就像搭在衣架上。他的两颊完全塌下去,颧骨高高地凸出来,眼睛深陷,整张脸看起来异常恐怖,就像传说中的饿死鬼一样。
他走过来,走到了我的跟前,可是我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有一种走进了地狱的感觉。
蔡姐弹了弹烟灰,然后对小夏说:“怎么剪,你教教他。”
小夏依然一言不发,他好像不会说话一样,他操起一把剪刀,嚓嚓嚓几下,一根枝条上的大叶子就落了下去,整个枝条看起来异常简洁。
蔡姐说:“好了,你过去吧。”
小夏依然不说话,他无声地回到了大棚中央,蹲下身去,像一只沉默的蚂蚁。我看到他的身后,有几株剪好了的绿色植物,鸡立鹤群一般地,在一圈没有剪过的绿色植物中,显得异常醒目。
剪过了大叶子的绿色植物,就像拔干净了羽毛的鸡。
我蹲下身去,也开始了剪大叶子。
剪大叶子的活并不重,但是很累。
绿色植物有半人多高,他要剪去下面的大叶子,就得蹲下去;他要剪去上面的大叶子,就得弓着腰,很快地,我开始腰酸腿疼,腰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我好不容易剪完了一棵,回头偷眼望着蔡姐。我看到蔡姐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仰头望着棚顶,好像在想心思。蔡姐的大腿压着二腿,左手放在膝盖上,右手指缝里夹着一根香烟,烟雾袅袅,如梦如幻。
我想起了过去黑白电影中的场景,长工在烈日下干活,地主坐在树荫下监工。
我往前走了一步,开始剪第二棵。
第二棵的一根枝条还没有剪完,身后突然传来了蔡姐的咆哮声,咆哮声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砸在我的头顶上。
蔡姐对着我吼道:“你是怎么剪的?留着这么多大叶子想要干什么?”
我站起身来,看到蔡姐像一个茶壶一样,一只手插在腰间,一只手恶狠狠地指着我,她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好像茶壶冒着蒸汽一样。
在蔡姐咄咄逼人的气势面前,我吓坏了,赶紧说:“我再剪,我再剪。”
我翻开枝条,看到最中间的主枝上,还有几片被遮住而遗漏了的大叶子。
我刚要动刀再剪,突然,大棚的门被推开了,从外面走进了几个人,他们一个个脚步缓慢,形销骨立,一双双眼睛非常吓人,我觉得他们很像自己看到过的奥斯维辛集中营里那些犹太人的照片。
不同的是,集中营里的那些人都皮肤惨白,而这些人都皮肤黝黑,黑得发亮。
蔡姐对着他们喊道:“一人两排,往前剪。”
那些人一言不发,他们从塑料碗里拿起剪刀,开始蹲下来剪大叶子。
我想,在丁胖子广场听到的一天200元工资,肯定就是干这活。干完这一天,估计不给工钱了。今天的活肯定是白干。
当时,我根本就没有想到,事情比我想象的,要糟糕一万倍。
那些像鬼魅一样的人群,蹲下身去,无声无息,只有手中的剪刀嚓嚓嚓一直响着,像春蚕咀嚼桑叶一样,一片又一片的大叶子,像雪花一样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他们排着队,推土机一样向前推进着,他们剪过的绿色植物,像被蝗虫啃食过的一样,干干净净,只剩下简洁的枝干和果实。
他们很快就超过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