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郊庄园的晨曦,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却驱不散林清浅心头的阴霾。
一夜未眠,她的眼窝深陷,眼下是浓重的青影,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身体躺在柔软昂贵的埃及棉床品上,却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大脑里仿佛有两个声音在疯狂撕扯,永无休止。
一个声音尖锐刻薄,如同余美玉附体:
林清浅!
你还在想什么?
想那个骗子?
想那个人渣?
想想他是怎么精心设计,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想想他身边那些数不清的女人!
想想你像个傻瓜一样对着一个虚拟的程默掏心掏肺!
他对你的每一次触碰,都是算计!
每一次笑容,都是表演!
他把你拖进泥潭,玷污了你的一切!
你现在居然还在回味?
你贱不贱?
这个声音让她浑身冰冷,恨意如同毒藤般缠绕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
屈辱感像无数细密的针,扎遍全身。
另一个声音却微弱而执拗,带着一种绝望的眷恋:
“可是......游乐场夕阳下的眼神......是真的吧?”
“他抱着我挡住海风时,手臂的力度......是真的吧?”
“还有......还有在云霄宫......他看着我的时候,那些瞬间......那些瞬间的温柔......”
“难道也都是假的吗?”
“他......他是不是......也曾有过一点点真心?”
“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烛火,微弱得随时会熄灭,却顽固地不肯消失。
它让她想起他偶尔流露的复杂眼神,想起他低沉嗓音里不易察觉的沙哑,想起他强势掠夺背后,那片刻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骨血的炽热
这些感觉如此真实,真实到她无法用全是表演来彻底否定。
正是这份真实感的残留,如同最致命的毒药,让她在恨海滔天中,依旧感到一种蚀骨的空虚和......渴求。
“啊......”
林清浅痛苦地将脸埋进枕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
她感觉自己像个精神分裂的囚徒,被关押在心狱的最深处,承受着爱恨交织的酷刑。
恨他,是理智的呐喊。
想他,是身体的记忆和情感残余的本能。
撕扯,永无止境的撕扯。
窗外的天色渐渐明亮,鸟鸣声清脆地传来,却显得格外刺耳。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的世界,依旧是一片混沌的废墟。
决绝的告别与冰冷的妥协
早餐是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中进行的。
余美玉坐在主位,姿态优雅地切割着盘子里的煎蛋,动作精准得如同机器。
她敏锐地察觉到林清浅的魂不守舍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挣扎。
“机票和学校的手续,三天内会全部办妥。”
余美玉放下刀叉,拿起餐巾轻轻擦拭嘴角,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事务性的冰冷:
“波士顿的公寓已经安排好,安保措施是最顶级的,你只需要收拾心情,准备出发。”
林清浅握着牛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沉默了许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她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缓缓抬起头,看向余美玉。
“美玉姐......”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我......我想在走之前,再见他一次。”
余美玉擦拭的动作顿住了。
她抬起眼,那双洞悉世事的眸子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林清浅,仿佛要剖开她所有隐藏的心思。
“见他?”
余美玉的声音陡然降温,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赞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林清浅,你昨晚才说过要结束!要彻底翻篇!你现在见他做什么?给他机会继续蛊惑你?还是你对他还抱有幻想?”
“不是的!”
林清浅急切地反驳,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伪装的凶狠:
“我只是......我只是有太多的话,想当面问他!我要亲口质问他!”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手段?”
“我要把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砸到他脸上!”
“我要让他知道,他毁掉的是什么!”
“这口气不出,我......我走得不甘心!”
她攥紧了拳头,胸口剧烈起伏,试图用质问和发泄来掩饰内心那点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渴望......再见他一面,再感受一次那令她恐惧又沉溺的气息,再确认一次......那些真实感是否真的存在过。
余美玉沉默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得如同手术刀,在她强装的愤怒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脆弱与混乱之间反复逡巡。
那审视的目光让林清浅感觉自己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无所遁形,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你想单独见他?”
余美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巨大的压迫感。
“是!”
林清浅用力点头,迎视着余美玉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倔强:
“就这一次!单独谈!问清楚所有我想问的!然后......就彻底结束!我保证!”
余美玉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复杂。
她沉默了几秒,那几秒钟对林清浅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终,余美玉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妥协和深重的担忧:
“单独谈?林清浅,你太天真了,那个男人的手段,你还没领教够吗?我怕你单独面对他,根本不是去质问,而是......”
“我还有什么可值得他继续骗的?”
林清浅猛地打断她,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锐和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悲凉。
她的脸因为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她直视着余美玉,一字一句,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浸着泪:
“美玉姐,这些天......在云霄宫......可能都不下五十次了!”
“我也是一个女人了!”
“一个......被他彻底占有过的女人了!”
“我身上,还有什么新鲜感?还有什么价值?值得他再费心思编织新的谎言来骗?”
“我连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都被你昨晚亲手撕碎了!”
“我还能失去什么?”
最后那句反问,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绝望和一种破罐破摔的坦然,狠狠地砸在寂静的餐厅里。
余美玉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她看着林清浅眼中那份被彻底摧毁后的废墟,看着那份绝望的坦然,看着那份用五十次和女人这样赤裸裸的字眼来武装自己的脆弱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惜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位向来杀伐决断的商业女王。
她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滴下水来。
最终,余美玉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担忧强行压下。
她缓缓站起身,不再看林清浅,转身走向巨大的落地窗,背对着她,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妥协:
“好。”
“车在外面,让老刘送你去。”
“记住你说的话,这是最后一次。”
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滑入云霄宫别墅区。
车窗外的景色熟悉得刺眼,每一棵树,每一盏路灯,都带着被强行烙印的记忆。
林清浅的心跳,在车子停稳的瞬间,骤然加速,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推开车门,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那栋灯火通明的主楼。
大门在她靠近时自动打开。
客厅里,张杭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沙发上,姿态慵懒,手里把玩着一个金属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开合声。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扣子,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
那目光深邃、平静,带着一种了然一切的掌控感,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
没有惊讶,没有慌乱,只有一丝玩味和探究。
“来了?”
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林清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走到他对面,却没有坐下。
她需要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维持自己摇摇欲坠的气势。
“张杭。”
她开口,声音带着努力压抑的颤抖:
“不,或者我该叫你......程默?”
张杭的动作顿了一下,打火机啪地一声合上。
他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坦然地迎上她充满控诉和痛苦的目光。
“是我。”
他承认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和辩解。
这坦然的承认,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清浅本就脆弱的心防上。
她准备好的所有质问,所有愤怒的咆哮,在这一刻竟然有些卡壳。
“为什么?”
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
“为什么要用程默的身份骗我?为什么要用这种......这种下作的手段?”
张杭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强忍泪水的倔强模样,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姿态带着一种奇异的坦诚。
“清浅。”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少了几分惯常的玩世不恭,多了一丝......或许是无奈:
“我实话和你说吧。”
他的目光坦荡地看着她,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
“我确实花心,这点,我不否认,也无需掩饰,我来魔都的时候,身边没有女人跟过来,那时......是陪一个我的女人坐月子。”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那种环境,那种心情,虽然挺不错的,但私生活方面......我需要发泄,需要寻欢作乐,财大,是个不错的地方,年轻,新鲜。”
“刚开始,对你,确实是游戏的想法。”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看到感兴趣的猎物,就想征服,想占有,程默的身份,陈博士的剧本,只是让这场游戏更有趣、更高效的手段罢了。”
林清浅的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
他每说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她心上凌迟。
原来......自己真的只是一个排遣无聊、发泄欲望的猎物!
“但是。”
张杭的话锋陡然一转,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一种可以称之为挣扎的情绪:
“后来......我有些后悔了。”
他看着林清浅眼中瞬间燃起的、不敢置信的微弱光芒,继续说道:
“我没想到,程默的死,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心灵冲击,我没想到......你会那么痛苦。”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沙哑:
“看着你因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那么难过,看着你沉浸在那种绝望里......我......”
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或许会选择更直接的方式去接近你,而不是......用这种伤害你至深的手段。”
“直接的方式?泡我?”
林清浅惨然一笑,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
“张杭,你以为你是谁?没有程默这个虚假的灵魂,你以为我会多看你一眼吗?”
“你除了钱和这副皮囊,还有什么?”
“你懂什么叫尊重?什么叫真心吗?”
面对她尖锐的指责,张杭没有动怒。
他平静地看着她流泪,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清浅。”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平静:
“你是个好女孩。真的。”
这句好女孩,此刻听在林清浅耳中,充满了巨大的讽刺!
好女孩?
所以活该被欺骗?
活该被玩弄?
“和我聊天的是谁?”
她抹了一把眼泪,执拗地问,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
“那些让我心动的话,那些让我觉得找到知己的瞬间......都是谁?!”
“是陈博士。”
张杭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任何隐瞒:
“他带领的团队,根据你的性格模型,精心设计的对话脚本,大部分时间,是他。”
看到林清浅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芒和更深重的绝望,他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坦诚:
“不过,每天的聊天记录,我都会看,你所有的回应,你的情绪波动......我都能感受到,说实话,那种感觉......和我亲自跟你聊,差不了太多,看着你在程默面前一点点敞开心扉,一点点沉沦......那种掌控感,很特别。”
“差不了太多?”
林清浅喃喃重复,泪水汹涌得更厉害:
“所以......你一直像个高高在上的神,在屏幕后面,欣赏着我这个傻瓜的表演?看着我为你虚构的角色付出真心?看着我痛苦......是不是让你很有成就感?”
张杭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哭得浑身颤抖、如同风中残烛的女孩,第一次没有立刻回答。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
“或许吧。”
“但清浅,现在说这些都没意义了。”
他微微停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这样也好。”
“你知道了一切。”
“你可以恨我,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刻骨铭心。”
“但至少,你不会再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程默,继续沉溺在那种毫无意义的痛苦里,为一个影子伤心欲绝,不值得。”
“恨你?”林清浅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我当然恨你!”
“我恨不得杀了你!”
“可是张杭!你告诉我!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是那个在游艇上抱紧我的张杭?”
“还是那个在财大设计骗局的张杭?”
“是那个偶尔流露温柔眼神的张杭?”
“还是那个视女人如玩物的张杭?”
“你对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纯粹的恨或者......或者......”
她终究没能说出那个爱字。
“残忍?”
张杭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疏离,仿佛刚才那丝若有若无的挣扎从未存在过。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带着一种睥睨的冷漠:
“林清浅,你太天真了,这世上比这残忍一万倍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至少......”
他的目光在她布满泪痕、苍白脆弱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沉淀下去,化为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
“至少,我对你,有过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