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心不禁往谷底沉去,抬手把小沙弥们赶了出去,紧紧关上门。线香上点点火星闪烁。
佛慈悲地笑着。
金黄的阳光从镂空门窗里射进来,落在绯红的衣料上,落在光滑如绸缎的发丝上,投映淡淡的光辉。
于是屋子深处的阴影更加显著深邃,将跪在地上的那人吞噬。
“发生了什么?”
“别再……别再……别再管我了……”
陆遂整张脸挡在阴影与黑发之下,声音低迷冰凉,缓慢地呢喃重复着同一句话,从模糊到清晰。
住持在终于听清那几个字后,眉毛几乎拧在一块,怪自己一开始看走了眼,没能及时遏制这孩子的性子。
早知道,就不该带他去王府,这样后面的事情全都不会发生。住持的眼神那样怜悯、温柔、和蔼。
让人恶心。
鲜红的血珠从唇间滚下。
陆遂几乎咬烂了唇舌,才拼命抑制住对许执钦、对将军府、对燕京所有人可怕的杀欲。
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就是该下地狱的人,他这样的人明明最没有资格,却还是渴求那些莫须有的东西,真可笑。
他罪有应得,那便罪有应得罢。
“我不需要你教我,我不需要被教,所以,别再管我。”
陆遂抬头,扬起笑。
“你们全都一样。”
恐惧我,厌恶我,还要接近我。
卑劣、低贱、虚伪、自以为是。
像只被欺凌已久的狼,撕碎无数同族来宣泄着对世界的恨意,却在每一次受伤时,每一次都再添伤痕与憎恨,永远无法解脱。
他拥有最罪恶的灵魂。
明知如此,住持仍无法狠心地对他。
每个孩子降生在世间,都纯洁无瑕,陆遂变成现在这样,就算没有老朋友的书信,住持也能一眼看穿他父母何如。
年纪还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叛逆不羁,却跪在地上头都不抬;要砸了佛像,被几个小沙弥轻松拦住;排斥异己,又声声泣血,似要诉出满腔怨。
这便足够了。
就怕他什么都不说。
住持伸出粗糙宽大的手掌,在陆遂头顶幅度不大地拍了拍,他从来不和这孩子说晦涩难懂的佛经道理,只轻声再次询问道:“发生了什么?”一只手伸上来,死死攥住了头顶温热粗糙的大手,宽大的袖子如火焰般耀眼,垂着,飘动。
上面一道细密精致的缝补痕迹很是显目,棉线仿佛被衣服主人摸了上千上万次,绒毛在光线下翘起。
后来,五年,他很少再把头发高高竖起。
过长的黑发盖住眼睛,赤红的唇扯了扯。
“很蠢吧,这样的我。”
陆遂低低地说。
“胸无大志的我,有勇无谋的我,把一个女人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我,哪怕被她嘲弄也不愿意放弃的我。”
被扼住的手腕传来剧痛。
他对自我的评判准确到一定的程度,好像除了感情什么都不在乎。
但实际上,陆遂也没有拥有什么能让他在乎的了。
住持却仍旧笑得和蔼慈善,仿佛被几乎被攥碎手腕的人不是他。
“孩子,如果这是你的选择……”
如果你有承担选择的后果的决心,那么,就没有人可以置喙。
“一切都没关系。”
蠢也没关系,聪慧也没关系,因为这是你的人生。
有人爱吃苹果,厌恶苹果的人却无法理解。有人对你来说很重要,那么她就是对你来说很重要。
蠢与不蠢,都不是别人能够评价的。
久久,攥住他的那只手松了下去。
一声笑溢出,音调低哑。
“要是……早点遇见您就好了。”在遇见青奚之前。
在杀第一个侍女之前。
在那场大雪下起来之前。
不曾出生就好了。
他永远不可能顺应她的期待,成为一个好的人,时间毕竟无法回流,就算他再吃斋拜佛,也无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