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驭玉辇的是内廷司礼监掌印太监崔笃,他头戴进贤冠,身着青绿祭服,双手持缰绳静立于雍和帝身侧。

雍和帝端坐于辇内方座,面前的十二旒珠跟着车辇移动微微摇晃,白玉珠串下是一对轻阖的双目,他虽已年过半百,鬓发却仍然乌黑油亮,面容显露出常居室内的白净,双腮微凹,软须垂顺于两侧。

玉辇四个方位的黄缎幔幄都系在四根镂金垂云柱上,以供百姓拜兴间瞻仰圣颜。

引驾队的那名太监又是一提嗓,声音盖过正盛的乐声:“天子出巡,万民朝跪——”大街两侧百姓如同潮水一般跪倒俯首,山呼万岁,声震屋宇。

窗后的姜清珩微扬嘴角,溢出些许讥诮意。

雍和帝萧暨早年从夺嫡之争中胜出,登至大宝伊始也曾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晚年却开始志气消磨,沉湎于仙修练道,以至吏治腐败、贪蠹横行,昔日南萧强国已见日暮之景。

然眼下所见,雍和帝在南国百姓心中却并非世传那般不堪,反倒是颇有威望,极受爱戴。

碧云也为此疑惑,小声咕哝:“不都说南萧皇帝问道误国,民生维艰,怎的这些百姓还夹道相迎,敬重非凡呢。”

姜清珩的目光跟随玉辇移动,口吻平淡地叙说:“雍和二十八年,南萧境内章义江泛洪,淹没沿岸两州十余县,良田屋舍尽毁,溺死者日数万人计,时称尸骸成川,哀鸿遍地。

灾情一经上报,皇帝即下诏赈灾济民,并躬先表率缩衣节食,渠京百官效之,官商自发捐款筹粮,以补赈灾所需,受灾百姓感恩戴德,遥跪京师,叩谢天恩。”

碧云:“如此听来,这南国皇帝虽不算个明君,倒也算是个体恤百姓的仁君。”

姜清珩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惹得碧云目露茫然:“小姐,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可知南萧皇帝是如何统臣驭民,博得这样一个仁君清名的吗?”

碧云起了兴致:“小姐快讲。”

姜清珩敛尽笑意,正色道:“章义江中游宁乡堤,于雍和二十五年拨款整修,一年后完工,然仅过两年便决堤泛洪,只因此非天灾,而乃人祸。

你且细想,以南廷今之腐朽,国库拨款的整修钱银,往下层层盘剥,用到修堤之上的能有多少?河堤质料脆弱不堪,莫说季汛,便是旱季,不日也将自个儿垮了去。”

碧云皱着眉头认真凝听。

姜清疏:“《章义江水道志》载当年负责河堤修缮的督工乃大内十二监中的内官监所出,宦官之权源于皇权,太监精忠于皇帝,你说大小官员贪墨河堤工银一事,南萧帝他晓不晓得?督工太监是否从中受惠?所得惠利多数又流向了谁?”

碧云边思索边答:“既是代皇权行事,那督工太监牟利所得应是大半流向宫中,最为受惠的自然是皇帝本人了。所以南萧皇帝纵容大臣贪腐,是因为他需要借这些贪官污吏之手来敛财满足自己的私欲?”

姜清珩点头:“不错,侈兴土木、筑观炼丹,开支用度皆非小数,仅凭皇室内帑,是不够皇帝挥霍的,然若毫无顾忌地横征暴敛,又会使民怨沸腾,激起民变。

所以南萧帝在纵容朝臣贪腐的同时放任朝廷内部势如水火的两党之争,即以文人学士为首的清流党和贵戚权门为首的官宦党,前者清风峻节,替皇帝抚定境下士人之心,后者贪污腐化,替皇帝中饱私人之欲。

外朝有两党互制,内廷有中官职掌,南萧帝独揽大权,只需从中调衡以定均势。是以赈灾同时,他派遣清流党人为察正使前往决口堤坝调查,最后查明堤坝崩塌是因主体石材被调换成劣品所致,定罪于供货河堤材料的商人褚师明,此人被斩首抄家,全族男丁流放,女眷为奴,督工太监以失察之责,发往皇陵守墓。”

姜清珩微摇着头,继续述说着这桩因河防工程引发的朝堂风波:“清流党人错察圣意,想借此彻底搬倒奸党,却为自己招来党锢之祸,牵连渠京三千学子。”

碧云夸赞道:“小姐好厉害,什么都知道!”。

姜清珩丝毫不为称赞所动,故作严肃问:“那你可都知道些什么?我且考考你,当今天下几分,各方势力熟优孰劣,若图天下一统,该如何运筹演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