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秦阙,有沈庚,都对你死心塌地,你比我有本事多了,一定能活得好好的。”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娘!”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桃枝嚷道:“为什么你这样的人也可以做别人的娘啊!从来不管我被人欺负,每日喝得烂醉,对我动辄打骂,现在还要抛下我说走就走。你不知道我多羡慕别人的娘亲,羡慕得快疯了!我曾经在佛祖面前起誓,让我拥有一份美满的亲情吧,哪怕只有一天,我愿意用我的生命交换。”
舒望月没说话,头发全盖在脸上看不清神情,桃枝怕她死了,正要去探她鼻息,便听见低声啜泣,“我还没有娘呢,自小被卖到杨家,被太后秘密培养成歌姬,各处去窃取情报,后来又要我嫁给皇帝。太后大展拳脚时,今日要我陪这�,明日要我去勾引那�,为她分去言官的唾骂。你要我去怨她吗,还是去怨命运?当年在感兴寺里,你一声不吭跑走,我知道你恨我,你应该恨我,但我也真的希望你能离开京城,远远的,去哪儿都好。”
她的语速极慢,时常说一整句话,要停下来喘会儿气,再开口,期间桃枝快哭晕过去了,不是因为说她说了什么,而是因为,这是第一次和她这样敞开心扉地交谈啊,她盼了十八年,终于等来这一天,却是最后一次了。
外头有微弱的蝉鸣,一只晚了几月出土的夏蝉,在八月的天里孤寂地悲鸣,无人应和,无人问津。桃枝一直哭,像要把从小到大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若你恨我,我也没办法了,反正,这辈子,所有的事情,我都做得很糟糕,尤其是对你。”舒望月抬起一条手臂,很艰难地搁在她发顶上,温柔抚摸,“妞妞,对不起,其实,每次朝你发脾气,你小小的人儿,躲在墙角又惧又怕,我都在想,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怎么可以那样对你。但我太懦弱了,这么多年,也未曾说出口。”
她开始流泪,桃枝把眼泪哭干了,胡乱用手擦为她擦泪,怎么也擦不干净,俯身一把抱住她的身子,头搁在她颈边,“娘……我也想对你说,我早就原谅你了。”
“谢谢你……宝贝,对不起……”
她抚摸她的后脑,泣不成声,桃枝的脸颊全是她的汗,她不介意,反而更紧地抱着她,想在这最后的时光里,把从小缺失的拥抱都补回来。
舒望月紧闭双眼,似乎晕过去一阵,桃枝松了双臂,趁她还有一口气,去拧帕子为她擦拭脸上脏污,整理发髻,还用脂粉为她补上妆容,镜子推到她面前,“你看,还是很美呢。”
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气若游丝,“还是很美。呵,现在死了也好,都说,红颜薄命,活得长了,鹤发鸡皮,就不是美人了,我也,不想变成那样。”
她带着微笑闭上双眼。
桃枝走出房门,被门槛绊倒,被秦阙扶住,她一步一顿地走,宫中长街就像没有尽头,回忆也一重一重袭来,她无数次在这条街上消磨时间,只为了回宫的时候,她会多问一句,你去了哪儿。她抱着太后赏赐的两枚瓜果,撒腿跑回宫中,想被她夸奖,想让她笑一笑。
走到宫门,太阳从厚重的云层里探出,鸡鸣声声,宫门外街道两侧尽是摆卖早点的商贩,新的一日开始了。
半�月后,秦无忌以为沈庚已死,不断深入江东腹地,被二十五万江东兵前后堵截,最终被逼到长涯渡口,破釜沉舟,幸得收拾数万残兵回京。
京城却已经易主,冯裕率三万联军,对战秦阙的两万西凉兵,轻易夺取了京城的控制权,立即吩咐紧闭城门,城墙上拉弓引箭,静待秦无忌残兵归来。
秦无忌得知此事,身后江东兵穷追不舍,前方大本营尽失,他只好调转枪头在江东交界处和沈庚戮战,只坚持了三日。
他被擒获的那日,一辆低调的马车秘密离开京城,里头坐着桃枝和秦阙。
西凉风沙甚大,九月已经很冷,还未到目的地平州,桃枝觉得鼻子都被沙子堵住,一天夜里她干咳醒来,马车里只有她一�人,撩了帘子,秦阙坐在大石头上,大概是正在赏月。
她走过去与他并肩坐下,一把锃亮的匕首出鞘,在空中挥了几下,削下来几块野草。她把匕首朝下递到秦阙面前。
短短半月,他便变得非常沧桑,下巴全是胡茬,桃枝盯着他的眼睛,“这�计划我也参与其中,若你觉得恨,便杀了我吧。”
他接过匕首,利刃在黄土地上划,未曾看她,“我不恨你,我劝过我爹多次,不要又这么大的野心,回西凉去安心做�戍边大臣就好,他偏不听,落得这�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既然你不恨我,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会……爱上你的。”她按住他的肩膀。
秦阙嗤笑一声,用一条手臂把她抱了满怀,两指勾了勾她的下巴,“你在撒谎,离京的一路,你背着我流过多少次眼泪,你当我是傻子,什么也没发现么!”
她低头惭愧,“总有那么一天的。”
“可是,你做梦都在叫他的名字,我不想你这么难过。”他忽然把她抱得很紧,耳朵被手臂捂住,闷闷的声音传进耳里,“希望我们再见的时候,你能发自真心地笑。一定,要记得我这�朋友。”
后脑勺被硬质的东西一击,桃枝晕了过去。
两年后的中秋节,皇家陵园,鲜花环绕的陵墓前,一女子跪下前行叩拜,容貌天姿国色、灿若春华,皎如秋月,正是当今大长公主赵灵絮。
走近了能听到她的碎碎念,“娘,我没有去看父皇,只看你来了,你开心吗?我给你带了今年流行的珠钗,你戴上了一定很好看。还有,这陵墓种上了牡丹、蔷薇、月季,怎么五彩缤纷怎么来,是你喜欢的风格,还是独一份,旁的祖宗都没有呢,你可别太炫耀。”
桃枝觉得自己记性变差了,明明来之前有一肚子话想说,来了这儿却要慢慢想,才一件件在心里浮现,比如沈庚遵守诺言,在全国全面推行太后的新政,她也去参与了一些学堂的建造,比如新皇赵忞,登基两年,纳了很多�妃子,还纳了三姐的女儿!搞得意柔总是受了委屈便找她哭诉,比如她作为大长公主垂帘听政,与沈庚同朝两年,却从未私下交流,他是能忍呢,还是已经放下了呢。
说完秦阙的来信,他在塞外闯荡,遇见�热情奔放的西域姑娘,细细想了一阵,她觉得没什么要说的了,再次叩拜,“娘,我们明年见啦”,站起身,转头便看见冯裕。
他越发阴沉,深紫官服上的蟒张牙舞爪,他整�人都散发着不好惹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