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振定·曹锡宝·广兴·戴璐
附记刘统勋海兰察讷亲张廷玉汪由敦史贻直高恒父子和珅门下
与钱南园同时,又有“烧车御史”。《十朝诗乘》载:
和珅盛时,其家奴势焰张甚,横行京外,莫敢究诘。其折之以法者,独谢芗泉侍御与武虚谷大令。芗泉以御史巡城,遇珅仆于途,控怒马,引朱轩,扬扬自得。芗泉捽之下,责其僭妄,即道旁笞之,并火其车,世称“烧车御史”。陈散原尝见其遗墨,以片楮书“光明正大,通天达地”八字,其子兴垣旁注,称为“临终之笔”。
散原题诗云:“烧车御史不再得,百余年间诵孤直。当时为国护制度,九衢煌煌贯白日。胸中有道匪袭取,死生一条见遗墨。至今传玩起嗟叹,此是孤儿眼中笔。”
当焚车事闻,有诏令指实其僭,以车已焚,无左验,坐罢官。珅败,以主事起用,官至员外郎。嘉庆中,其子兴峣,以固始令卓荐入觐。上曰:“此烧车御史子也。”询前事嗟惜,特擢成都守,芗泉为不朽矣。
按:谢芗泉名振定,湖南湘乡人,乾隆四十五年翰林。五十九年考授御史,第二年奉命巡视东城。违制乘车者,是和珅妾弟。谢兴峣引见,时在道光,非嘉庆。宣宗因谢兴峣背履历时,京语琅琅,问起来才知他从小生长京城,为谢振定之子。又兴峣引见时官河南裕州知府,特擢四川叙州知府。《十朝诗乘》所记微有不符。
与谢芗泉遭遇相仿者,复有曹剑亭,名锡宝,浦东南汇人,乾隆三十一年翰林,五十年特授陕西道御史。《清史稿》本传:
时协办大学士和珅执政,其奴刘全恃势营私,衣服车马居室皆逾制,锡宝将论劾。侍郎南汇吴省钦,与锡宝同乡里,闻其事,和珅方从上热河行在,驰以告和珅,令全毁其室,衣服车马有逾制,皆匿无迹。
锡宝疏至,上诘和珅,和珅言平时戒约严,或扈从日久渐生事,乞严察重惩。乃命留京办事王大臣召锡宝问状,又令步军统领遣官从锡宝至全家察视,无迹。锡宝自承冒昧。上召锡宝诣行在面诘,锡宝奏全倚势营私,未有实迹,第为和珅杜渐防微,乃有此奏。复谕军机大臣大学士梁国治等覆询,锡宝又承“杜渐防微”语失当,请治罪,下部议,当左迁。
上手诏,略言:“平时用人行政,不肯存逆诈亿不信之见,若委用臣工,不能推诚布公,而猜疑防范,据一时无根之谈,遽入人以罪,使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断无此政体。锡宝未察虚实,以书生拘迂之见,托为正言陈奏,姑宽其罚,改革职留任。”五十七年卒。
当时朝士,皆轻和珅,即或因利害关系,不能不往还,亦不过虚与委蛇。唯有吴省钦、吴省兰兄弟公然依附。省钦乾隆二十八年进士,朝考第一,点庶吉士,时年最少。省钦有纪恩诗并注云:
尧廷列跽姓名通,诏傍阶墀览下风(引见官跽处,距阶例二丈许。是日命移近至阶下),誉忝朝元珠错落(新进士试保和殿,第一者谓之“朝元”,时省钦忝此选),迹联馆少玉玲珑(馆选齿最少者,谓之“馆少”。省钦与海宁祝德麟、寿光李铎司列一等,其年皆只二十)。丹毫结体天旋左(名折既下,丹圈者庶吉士,尖者分部额外主事,连点者知县候选。御笔圈处,皆由左而右,丹迹宛然),黄闼凝晖日正中。好与元和征故事,喜欢三十二人同。
又大考擢侍读云:
天门詄荡曳青緺,甲第联衔候试差。月旦待题名士重,风仪难信病坊谐(朔日引见,应出试差人员,坊缺中有年老者,遂命大考)。六年大比宜循典,三日常雩适致斋。馆吏一时喧走语,笔床砚匣细安排(自壬戌后,届六年即举大考于西苑,时值雩典)。
文囿宏开曙色霋,羽林双引翰詹齐。抱从佛脚灵当乞,仰过天颜候渐稽。荐寝拜沾嘉果赐,留田策罢远粮赍。茂先王佐臣何有?惭愧枋榆斥鷃低(试拟张华《鹪鹩赋》、新疆屯田议、紫禁朱樱出上阑诗)。
白华朱实捧宸赓,草屋标题兆豫成(省钦自号白华,伏闻御制朱樱诗,首联有“白华细语三冬月,朱实纷垂首夏天”之句),新进无资还压卷,故人有分辄连名(省钦列一等第一,褚侍讲廷璋一等第二,自召试朝考,省钦名皆在褚上)。寸心得失终难问,鼎甲回翔暂比荣(一等例止三人),今后好修衷倍矢,敕头何易副亲旌(历奉谕旨,观其文,复观其人,亲定等第)。
按:壬戌者乾隆七年。翰詹大考,始于雍正十一年,至壬戌定制为六年一举行,此即吴省钦诗所谓“六年大比宜循典”。照此计算乾隆十三年、十九年、二十五年、三十一年、三十七年各有大考。兹以诗中叙事考证,吴省钦乃乾隆三十一年应大考。《高宗本纪》乾隆三十一年:“五月甲戌,上诣黑龙潭祈雨。”此即“雩典”。
膺馆选者,三年散馆,分别去留,散馆试例在四月下旬。吴省钦三十一年散馆授职编修,五月初一引见,旋应大考,以一等第一擢侍读。升迁如此之速,且年未三十,何必依附和珅?至于其弟省兰,至乾隆四十三年,始成进士、点翰林。省兰为和珅家西席。至嘉庆三年,吴省钦授左都御史。和珅一败,省钦亦革职,而其同乡曹锡宝则追赠副都御史。《清史稿·曹锡宝传》云:
仁宗亲政,诛和珅,并籍(刘)全家。乃追思锡宝直言,谕曰:“故御史曹锡宝,尝劾和珅奴刘全倚势营私,家赀丰厚。彼时和珅声势薰灼,举朝无一人敢于纠劾,而锡宝独能抗辞执奏,不愧诤臣。今和珅治罪后,并籍全家,赀产至二十余万,是锡宝所劾不虚。宜加优奖,以旌直言。锡宝赠副都御史……”
嘉庆之初,下诏求直言。此为历代天子即位后例行的故事。但嘉庆亲政求言,则有特殊的目的,即希望言官对和珅群起而攻。《清朝野史大观》载一文,题曰《嘉庆初年谏臣》,其中有可资为谈助者,引录注释如下:
广公泰,满洲人,下诏时,泰与广兴首先应诏,参劾和珅奸慝诸款,即时伏法。
广泰隶镶蓝旗,姓氏不详。约乾隆五十年前后由户部员外补授江西道御史。广兴,号晴溪,字赓虞,姓高佳氏,隶镶黄旗,乾隆五十六七年由礼部郎中补授江南道御史。广兴当是高朴之子。高朴及其父高恒,皆以贪黩被诛。而高恒为皇贵妃高氏胞兄,当获罪时,傅恒为之缓颊,请推皇贵妃恩代死。乾隆反问:贵妃兄弟犯法,可不死,皇后兄弟犯法又如何?傅恒战栗失色。因为这话正就是指傅恒而言。
乾隆裁抑外戚,手段狠辣,甚至连太后的面子都不顾。高贵妃一兄一弟皆伏法,此为前朝所无之事。但高恒父子不幸是生为汉人,乾隆借此以儆满洲、蒙古的贵戚。俗云“借人头”,正此之谓。
按:嘉庆亲政,首劾和珅者,为高邮王念孙,时官吏部给事中。劾和珅为陈奏剿川楚教匪六事之首。《清史稿》本传谓“援据经义,大契圣心”。此必对诛和珅如何不悖孝道有所发挥,立言得体,故合帝意。其子引之,即于是年中探花。
嘉庆于颁遗诏日,宣布和珅罪状,大罪二十款。《春冰室野乘》作者李岳瑞,曾亲见当时奏陈和珅供词原件,其中颇有异闻,试摘数条如下:
又珍珠手串有福康安、海兰察、李侍尧给的,珠帽顶一个,也是海兰察给的。此外,珍珠手串原有二百余串之多,其馈送之人,一时记不清楚。宝石顶子,奴才将小些的,给了丰绅殷德几个(丰绅殷德为和珅子,即尚和孝公主者)。其大些的,有福康安给的,至大珠顶是奴才用四千余两银子给佛宁额尔登布代买的,亦有福康安、海兰察给的。镶珠带头是穆腾额给的,蓝宝石带头系富纲给的。
又太上皇帝所批谕旨,奴才因字迹不甚认识,将折尾裁下,另拟进呈,也是有的。又因出宫女子爱喜貌美,纳取作妾,也是有的。
又苏凌阿年逾八旬,两耳重听,数年之间由仓场侍郎用至大学士,兼理刑部尚书。伊系和琳儿女姻亲,这是奴才糊涂(琳,珅弟也)。
福康安受乾隆之眷爱特深,别自有故,已如前述,而竟亦不得不行贿于和珅。海兰察为乾隆朝名将,黑龙江索伦人,一言为“鱼皮鞑子”,即肃慎系的赫哲人,世居伯力东北的松花江两岸,夏日以鱼皮为衣。鱼皮取之于鲑鱼,用特殊技巧剥皮,以木槌击落其鳞,使之柔软,制以为衣。
海兰察生有异禀,骁勇善战,复多智计。为阿桂所识拔后,乾隆用之以佐福康安。可以说福康安的仗,大部分是他在打。以功封一等公,殁于乾隆五十八年,谥武壮。病殁者本不得入昭忠祠,乾隆以海兰察受伤多次,特许入祀。他是乾隆的爱将,又有福康安的倚重、阿桂的回护,而亦不能不对和珅厚馈,可以想见和珅当时的权势。
继公善满洲人,虽为和相所引,无所依傍。时翻译科场皆近臣子弟藉以进身,顶冒传递之弊,繁不胜言。善首论之,场务始肃,迁太仆寺卿。八旗士卒蓄养马匹,多有冒领干饷,饲者十不二三。出牧时啖番使以金帛,为蒙古所哂。善复犯众怒言之,弊遂清,满洲人恨入骨。至验马日,众误以戴菔塘(璐)为善,殴之几毙。
按:《清朝野史大观》所收《嘉庆初年谏臣》,采自《啸亭杂录》。书为礼亲王昭梿所著,生前未梓行。至光绪初年,始由醇亲王奕譞就其府邸搜集原稿,请人修订增删以付梓,事过境迁,所记间失真相。如“继善虽为和相所引”云云,语气失实。
和珅将六部满洲、蒙古司员庸弱无能者调补御史,并非援引而有投闲置散之意。其间自不免有意排挤,俾便位置私人。如继善,本为吏部员外,嘉庆二年补授福建道御史。满洲部员,俸满多能外放,而满洲御史俸满则多授给事中,冷衙闲官,默然无声,为李慈铭讥为“仗马”,不过点缀朝仪而已。继善后亦由福建道御史转刑科给事中。观其陈奏,实为满员中佼佼者,而任太仆寺卿,整肃马政一事,实为难得。《清史稿·兵志十二》:
清初沿明制设御马监,康熙间改为上驷院,掌御马,以备上乘。畜以备御者曰内马,供仪仗者曰仗马。御马选入,以印烙之,设蒙古马医官疗马病。上巡幸及行围,扈从官弁各给官马,以副都统或侍卫为放马大臣主其事。
上谒祖陵需马二万三千余匹,东西陵需马四千三百余匹,悉取察哈尔牧场马应之。迨乾隆时,每扈从用马匹辄二万余。嘉庆中,物力渐耗,停木兰秋狝。十二年,减额马之半。道光九年,如盛京谒陵,额马视乾隆时约略相等,计取给场马暨各盟长所进,盖二万六千余匹云。
嘉庆朝“减额马之半”,犹须一万余匹,而此只是供御厩之用,此外京中八旗及各驻防营马,总计约十一万匹,马干岁费四十四万两。易言之,每匹马每年的草料,仅费银四两,当然是不够的,因而有“出青”之制,即继善奏中之所谓“出牧”。《清史稿·兵志十二》又云:
天聪时,征服察哈尔,其地宜牧马蕃息。顺治初,大库口外设种马场,隶兵部。康熙九年,改牧场属太仆寺,分左翼右翼二厂,均在口外。……置牧长、牧副、牧丁任其事,辖以协领、翼长、总管,官兵皆察哈尔、蒙古人充之。饲秣所需木槽、镞、镢、镩、杓,每群各二,五年一给之。总管三年番代。二十四年,定牧群牲畜岁终汇报增减数目,视其赢绌,以第赏罚。二十六年,令八旗豢马,春夏驱赴察哈尔牧放,曰出青;秋冬回圈,曰回青。四十四年,将军杨福,请市马给兵丁,上不许。谕曰:“朝廷屡以太仆寺厂马并茶马给各兵丁,故无赔马之苦。历观宋明议马政,皆无善策,牧马惟口外最善,水草肥美,不糜饷而孳生甚多。如驱入内地牧之,即日费万金不足矣。”
清朝以武功得天下,在道光以前历帝皆重骑射,木兰秋狝,无异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又《清史稿·皇子世表序》“清初封爵之制”:“顺治六年复定为亲郡王至奉恩将军,凡十二等,有功封、有恩封、有考封”。“非国有大庆,不得恩封;非娴习骑射,不得考封”。既然如此,马匹喂养,自为要务。而继善长太仆寺,毅然揭发数十年积渐而成的盗卖马匹、侵蚀马干的弊端,勇于任事,殊可称道。
至误以“戴菔塘为善”的戴菔塘,名璐,浙江乌程人,乾隆二十八年进士,由工部郎中考授湖广道御史。他著有一部《藤荫杂记》,谈乾嘉京师的人物、时事,极有趣味。内多柏台故事,选记如下:
明重御史巡方,权倾督抚,统辖文武,士人释褐即得,人艳称之。昔有一富人二婿,一为守备,一为秀才,富翁轻生重备。后备历副将,生成进士。以御史巡方阅兵,副将披执郊迎,报名入谒,五更禀请开操。生于枕上赋一绝云:“黄草坡前万甲兵,碧纱帐里一书生;而今始信文章贵,卧听元戎报五更。”康熙初停止。雍正初,直隶三府设一巡察,二年报满。台湾巡察如之。今惟满科道巡察东三省,闻犹是巡方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