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将棍子往下一摁,白夜又被摁进了水里,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水。白夜感觉自己像一条死鱼一样浮了起来,他的肚子里胀得难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白夜听见黑衣人又在说:“服不服?”他用了最后的力气骂了一句我日你妈,又沉在了水里,这一次沉得特别深,他到了水底了,他的手摸到了河底的泥,他紧闭着嘴,不敢张开,可是很快他就感觉到他要憋死了。他实在憋不住了,于是张开了嘴,他能听到一串水泡上升的声音,那时他想我就是一条鱼了。不过是一条死鱼。
他又浮上了水面。
黑衣人将他拉到了岸边。白夜听见黑衣人说了一声:“好小子,吓走了老子的鱼就这下场。”黑衣人说着一声不响地远去了,他的背影消失在一大片的狗尾草里,他像是一条大鱼,狗尾草像河水一样被他分开。
白夜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而一株狗尾草在他的脑子里慢慢地发芽生长了,狗尾草的根像血管一样扎在了他的脑子里,狗尾草很快由一株分成两株,由两株分成四株,一会儿,白夜的脑子里就是一望无际的狗尾草了。
白夜看见一只黑猫在狗尾草里潜潜而行。
黑猫的脚步轻盈,神态妖媚。
白夜艰难地翻过身,将肚子里的水吐干净了,在地上躺了好一会,才又有了力气。这时白夜才发觉,原来那个黑衣人并没有走远,眼前也没有狗尾草,黑衣人就在上游十几米远的地方,他的前面有一排用芦苇扎起来的篱笆,他将身子猫在篱笆后面,手握一根小竹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水面。
这是白夜见过的最古怪的钓鱼法,白夜悄悄地摸到钓鱼人的身后,左手握着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右手也握着一块硬邦邦的石头,白夜不能让这个古怪的黑衣人莫名其妙地弄进水里淹个半死,他已看好了逃跑的路,一得手他就会朝河岸上跑,离河岸不远处是一大片的杨树林,他只要跑进树林里,黑衣人就抓不到他了。白夜悄悄地摸到黑衣人的身后。黑衣人这时很专心地盯着水面,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白夜摸到了他的身后。白夜举起了手中的石头,可是他又放下了,他怕这一石头砸下去会把黑衣人砸死的,就在这犹豫不决的时候,白夜看到了两道精光在眼前一闪,黑衣人回过身来对着白夜皱了一下眉,白夜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石头就落在了地上。白夜转过身撒开脚丫子没命地跑,白夜跑啊跑啊,跑过了那一片杨树林,才敢回过头来看那黑衣人是否追上来了。
谢天谢地,黑衣人并没有追上来。白夜这才弯下腰,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时白夜又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嘿嘿嘿嘿,好小子,还跑呀。”
黑衣人不知何时堵在了白夜的前面。
白夜的魂都快吓没了,他转过身来又没命地跑,可是他怎么跑都摆脱不了这个黑衣人。他干脆就不跑了,反正跑也跑不脱了,他说:“你想干什么你就来吧,有种你就打死我。”
白夜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没想到那黑衣人看着白夜足足有一分钟,白夜就感到眼皮子发沉,白夜想我是要死了,他对自己说我不能死,我才十六岁,我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我的马角叔叔还在等着我弄水给他喝呢。可是他的眼皮子不听话,于是他折了两根小树枝把眼皮子撑开,可是他还是想睡,他感觉他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深的黑洞里面,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黑洞深不见底,他的身子开始是像一块石头,急速地朝下落,突然他的身子怎么变轻了,像是一片树叶一样,飘飘荡荡,飘飘荡荡,不停地朝下飘,老是飘不到底。白夜想,天哪,快点飘到底吧,他像是一片渴望和土地亲近的树叶,急切地想脚踏实地,可是他的身子却一点都不急,就这么飘飘荡荡。也不知飘了多久,终于触摸到了一股冰凉的东西。
白夜想,我这是落到地上了?!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的是太美妙了!
白夜张开双臂,恨不得将整个的大地都抱在怀里。
他真的将整个大地抱在了怀里。
十三
白夜从那个古怪的梦中醒来,听见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小姑娘说:“爷爷,他醒过来了。”接着白夜听见有一个老人的声音说:“醒过来了?!哦,孩子,你终于醒过来了。”
白夜睁开眼,发现他躺在一间小屋里,面前坐着一位老人。
老人说:“孩子,你刚才中暑了,晕倒在了树林子边上,是我的孙女儿芦花发现了你。”
那个叫着芦花的女孩子,老人的孙女儿,看上去大约岁的样子吧,歪着脑袋,睁着清亮的大眼,说:“是我爷爷把你背到了这里,爷爷还给你刮了痧,不信你看。”芦花说着拿过一面小圆镜,白夜照镜子一看,果然发现他的脖子上有几道紫红的痧。
老人说:“孩子,你怎么到了这里?”
白夜把怎么遇见马角,又怎么和他一起到了这里,后来到河边打水,遇到了一个奇怪的黑衣人的事都说了。白夜说我要走了,我出来太久了,马角叔叔会着急的。
老人说:“不急。芦花,去摘几个瓜来,让这孩子带给马角吃。”
在芦花去摘瓜的时候,老人对白夜说:“孩子,我想见见你马角叔叔。”
白夜有些犹豫。老人笑笑说,“我没有什么恶意的,你去对你的马角叔叔说,就说有一个守望的人想认识他,说我有事想请他帮忙。”
马角听完白夜的讲述,不解地说:“守望的人?想认识我?想请我帮忙?正好今晚没有地方落脚,那我们就去吧,还有多远。”
白夜说:“就在眼前了。”
在江边的渡口边,有一间小木屋,守望的人远远就看到了马角和白夜的到来。
“您就是马角了,欢迎您光临寒舍。”守望的人说。
马角说:“感谢您救了白夜。”
守望的人说:“相比老弟你十年的寻找,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棚外的月光下摆好了一桌酒菜。守望的人说:“也没有什么准备,就是一些家常小菜,都是自己种的,这鱼也是我在河里用罾弄到的,马角老弟,您请坐吧。”
马角于是就和白夜坐了下来。
守望的人说:“我听白夜这孩子说了您的故事,觉得有很多的话想对您说,您不会嫌我冒昧吧。”说罢就给马角斟酒。
马角慌忙站了起来,端着杯子去就酒壶的嘴,说:“老人家,您太客气了。”
守望的人自己也倒上了,说:“远方的客人,我先敬你一杯。”说着滋的一声,干了一杯,亮了杯底。马角也干了一杯。守望的人又倒上了酒,说,“这一杯酒还是敬您,您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人。”守望的人说着又滋地一声干了杯。马角也干了,正要说什么,守望的人第三杯酒又来了,守望的人说,“我们这里待客的规矩,敬酒要敬三杯,三杯过后,咱们俩就随意。”老人说着又干了。
马角干了之后也回敬了守望的人三杯酒。
马角指着静静坐在门口吃饭的芦花说:“这是您的孙女儿?”
守望的人说:“这正是我想见您的原因。”转身说,“芦花,你快点吃了和白夜哥哥再去瓜田摘两个西瓜来。”
芦花脆声答道:“好的,我这就去。”
马角察觉出了守望的人的用意,于是对白夜说,“你陪芦花妹妹一起去。”
芦花和白夜就走后,守望的人说:
“我给您说一个故事吧。从前,应该说是从前了吧,从前,就在这条河边,就在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就有了这个渡口。我的奶奶,一个从小生活在渡口边的女人,她有一个不算富裕、但是一家人都还能够吃饱穿暖的家。一家人就靠一条小渡船,一口渔罾为生。这条小河,那时就和现在一样,并不宽,水也不急,就这么清澈地、缓缓地流,不知流了多少年,也不知还要流多少年,不知从哪里流过来,也不知要流到哪里去。我奶奶是一好奇心很强的人,她从小就问她的父母,这条河从哪里流来,要流到哪里去?我奶奶的父母,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条河,没有离开过这条渡船,他们无法回答我奶奶的问题。我奶奶就在这样的疑惑中长大了,长大了她就开始想着一个人,一个未见过面,却能解答她心中的疑惑的人。
“我奶奶十五岁了,那时十五岁的姑娘就要说婆家,要嫁人了。我奶奶的父母是老年得女,他们年纪已经很老了,想早点把女儿嫁出去,了却一桩心事。可我奶奶说她不愿离开这条渡船,她喜欢这里,她要和她的父母一起生活一辈子。这样又过了三年,我奶奶的父母都相继去世了,十八岁的奶奶,还是守着这条渡船生活着。其实她在等一个人,她相信那个只在她梦中出现过的人一定会来的。
“这一天终于让我奶奶等到了,她遇见了我的爷爷。
“我爷爷是一个新青年,他有一个富裕的家庭,可是他觉得这个家庭天天在干着剥削人、压迫人的勾当,于是他离家出走了,他要去南方,然后要漂洋过海。他经过了我奶奶守着的这个渡口。
“我奶奶第一眼看见我爷爷,就知道,她梦中等了多年的人终于出现了。
“我爷爷坐在船尾,我奶奶站在船头,一下一下用力拉着横在江面上的绳子。我奶奶天天在渡口摆渡,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她一点也不害羞,她问我爷爷,这条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要流到什么地方去。
“我爷爷对我奶奶说了两个陌生的地名,一个是这条河的发源地,一个是这条河的入海口。
“我奶奶从此对这两个地方开始魂牵梦绕。
“我爷爷说,这条河的水会流入大湖,大湖的水再流进大江,大江的水再流入大海,他要去的地方,就在大海的那一边。
我爷爷还说,这个国家病了,已经病入膏肓,他要到遥远的地方去寻找医治国家疾病的方药。
“我现在也无法得知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我的爷爷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月,也许是遇上了大雨,也许是我爷爷突然病了,总之是我爷爷就在我奶奶的小屋里住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爷爷就走了。
“我爷爷走时对我奶奶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我回来了就娶你为妻。
“我奶奶说,那好,我在这里等着你。
我奶奶从此开始了等待。
“十个月后,我奶奶生下了我父亲。这期间,她有很多的机会,可以离开这条渡船,去过上自己向往已久的幸福生活。可是她不敢离开这个地方,她怕她走了,我爷爷回来找不到她会伤心。我奶奶就在这渡口边等了下来,我的父亲,在我奶奶的等待中,长成了一条精壮的汉子,可是我奶奶却还是没有等来我爷爷。
“那时,我奶奶有了我父亲操持一家人的生活,她已不用再拉渡船了,但她每天还是会守到这个渡口,看见有远方来的人,就会打听我爷爷的消息。后来,还真让我奶奶打听到了我爷爷的消息,消息说我爷爷回来了,他参加了革命军,带领着队伍正从南往北打,也许不久的将来,队伍就要打到这里来了。我奶奶一定高兴坏了,那一段时间我奶奶每天都要把头梳得光光的,站在渡口向远处眺望。可是我奶奶又等了一年,却等到了南边来的队伍打了败仗的消息。带来这个消息的人说,死了很多人,尸体堆成了山,血水流成了河。从此再没有我爷爷的消息了。
“我奶奶病了,病得不轻,吃了好多的药也不见起色。可是我奶奶病了却从来不躺在床上,她还是坚持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父亲就弄了一把躺椅,放在渡口边,上面躺着我奶奶。我奶奶说,她要等我爷爷回来。我奶奶一直到死,也没有等到我爷爷回来。我奶奶临终前对我父亲说,你哪里也不要去,你要在这里守着这条渡船,你要在这里等着你的父亲回来,他说过了他会回来的。
“安葬了我奶奶,我父亲就在这渡口生活着,后来又娶了我的母亲,我母亲本来是大家小姐,念过不少书,可是她的家族在一夜之间破落了,她在无家可归时想到了死,她跳了河,被河水卷到了这个渡口,我父亲救起了她,也许是我父亲的朴实打动了我母亲,也许是我奶奶的故事打动了我母亲,总之她留了下来,继续着我奶奶未完成的守望。
“一天夜里,来了一支队伍,强行将我父亲抓走了,父亲被抓走时冲着母亲哭喊着,你们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父亲走的那个深夜,母亲抱着我哭得死去活来,母亲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裳。
“母亲从此就开始了新一轮地守望。我母亲还重新给我改了一个名字,叫‘王守望’。从记事起,我母亲就不止一次地对我讲我奶奶的故事,讲我的父亲。我父亲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他到了海峡的对岸。后来又赶上了运动,我们一家人的遭遇是可想而知的,因为我父亲的关系,加之母亲又是大家出身,我们家被打倒了,我母亲受不了凌辱,她说她等不到父亲回来的那一天了,她让我继续替她等下去,我母亲说,当年是你的父亲把我从这条河水里救了起来,可我已经没有了报答他的希望,我还是将我的生命还给这清澈的河水吧。我的母亲以跳河结束了她高贵的生命。
“母亲走了,母亲说,河的尽头是大湖,湖的尽头是大江,大江流入了大海,大海的那边,有我的庆生。庆生是我父亲的小名。
“我的母亲说,她的灵魂要漂到海峡的那边去,去寻找我父亲。
“我一直没有结婚。我不敢结婚,我害怕这种守望。我也害怕着将来也有这么一个女人为我而守望。
“后来,我们这里来了很多城里的孩子,他们都是孩子,他们才十六七岁,花一样的年龄,他们还什么事都不懂。他们看什么都是那么的新鲜。我们这里的人对他们都好,真心的好。可是我不能对他们好,他们也不敢同我好,因为我的家庭出身不好。城里来的孩子也都不同我说话,本来有说有笑,可是一看见我来了就都不说话了。只有一个女孩与众不同。可能是有一次她发现我这个乡下老头不仅能看书,而且还会写字,她就对我产生了好奇,这个女孩说她的梦想是当作家,这在当时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梦想啊,可是她对我说过她的梦想,她说她的感觉告诉她,王守望不是个普通的老头,一定有着与众不同的经历。可那时我怎么敢对她说这些呀。女孩告诉我,说她其实一点也不想扎根在新农村,说她想回城里。这是多么离经叛道的想法呵。我于是对她讲了我的爷爷,我的奶奶,讲了我的母亲和父亲,讲了我们这个家庭的故事。
“这之后没有多久,这个女孩子就离开了我们这里,到了上游一个更加偏僻的地方。一晃多年过去了,我都把她忘记了,可是有天晚上,她来了,她的怀里抱着个孩子。她说这是她的孩子,她说她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在这里她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她给我跪下了,她求我帮她带大孩子。她说也许三两年,她会回来找她的孩子的。
“我没有打听其他的事情,我只问了她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说,一切从芦花开始,孩子就叫芦花吧。
“她说着又给我磕了几个头,又亲遍了孩子的全身,她的泪水流成了河。她说,孩子,你在这里等着妈妈,妈妈将来一定会来接你的。
“她这一走,又是很多年过去了,芦花都八岁了。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带着芦花就在这个渡口,守着这条渡船,这口罾,还有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守望的人说:“我听白夜说了您的故事,我觉得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们一家三代人为了一句话在这个渡口守望了一年又一年,您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寻找了十年。我们是一样的人。我每天在这里守着,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我的父亲就算真的去了海峡的对岸,只怕也快寿终正寝了。我守着芦花,希望她母亲回来接走她,可是我又害怕,我害怕这一天真的到来了,我将失去依托,我不知道我将怎么活下去。”
守望的人说着就醉倒了。
马角也醉倒了。守望的人醉倒在酒精之下,马角醉倒在守望的人一家三代的故事里。
在这个夜晚,两个老人醉倒在一起。
月亮升在空中,有雾,在河面飘浮。
十四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白夜和芦花走进了西瓜地。
瓜地一望无际,西瓜像一个个阴险的孩子,蹲在瓜蔓中。
月光像银子一样,使得那些瓜孩子一个个目光闪烁游离。
不远处的河,就成了一河闪烁的银子,在无声地跳跃喧哗。
白夜牵着芦花的手,像牵着一个久远的梦。成熟的西瓜在月光下,散发着妖娆的芬芳。
芦花说:“你闻闻香不香?”
白夜说:“香。”白夜说:“你就一直和爷爷生活在这个渡口?”芦花说:“嗯。”
白夜说:“那你的爸爸妈妈呢?”芦花不说话,沉默像钟摆一样滴滴答答。过了好一会,白夜看见芦花在抹眼泪。月光下,泪光一闪一闪。
芦花说:“我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爷爷说,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白夜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芦花说:“我其实哪里也不想去,就算我爸爸妈妈来接我我也不跟他们去。可爷爷说他一定会等到我妈妈来。”
白夜说:“其实我也和你一样。”
芦花说:“白夜哥哥,你为什么会离开家的呢?”
白夜望着远处的河面,河面上漂浮着一层薄纱一样的雾。白夜说:“我也不知道,我问马角叔叔,马角叔叔说他也不知道,马角叔叔说我回到白家沟里就会弄明白的。马角叔叔为了寻找我,找了十年。可是马角叔叔现在却不想回白家沟了。其实,我也有些害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一个地方。”
芦花说:“那你就不回去了,我同爷爷说,让你和马角叔叔就留在这儿。”
白夜笑着说那好啊。
芦花说:“那我们拉钩。”
白夜说:“我们挑西瓜吧,什么样的瓜是熟的,我不知道。”
芦花说:“你真笨。”芦花说,“你只要用鼻子一闻就能闻出来,熟了的瓜很香的。”
白夜说:“真的吗?”白夜蹲在一个瓜前,将鼻子凑到西瓜上闻,白夜说:“我闻不出来。”
芦花说:“你再闻另外一个。”
白夜就去闻另外一个西瓜。白夜摇了摇头说一样的。芦花就咯咯地笑了起来。白夜说:“你笑什么呀芦花?”
芦花说:“我笑你真的笨,你真的相信西瓜可以闻得出熟没熟啊。那你的鼻子不成了狗鼻子了。”
白夜拍了一下芦花的头说:“你这个小坏蛋,我被你骗了。”
白夜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卖凉粉的小姑娘梨花,那个可以用鼻子闻出好人坏人的梨花。那个变成了透明人的盲女孩。白夜一下子就恍惚了起来。白夜恍惚中就感知到了另一种危险的到来。
“好小子,你刚刚说什么?”
白夜听见有人在说话,白夜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西瓜地边上站着一个瘦长的黑影。其实白夜刚才过来时就看到了这个黑影,白夜还以为是一个稻草人。白夜当时没有想到,西瓜地里是用不着稻草人的,稻草人只能吓得了麻雀,而麻雀却不会偷吃西瓜。白夜感觉到有一阵冷风吹过脊背,背上的汗毛倏地竖了起来。白夜转身喊芦花。白夜说“芦花芦花”。可是却不见了芦花。白夜这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西瓜地,走到了河滩上。
黑影阴沉着声音说:“小子,你刚才同那小姑娘说什么?”
白夜说:“我没有说什么。”
“小小年纪,扯谎谬白,你刚才是在说白家沟吗?”
“我是说到白家沟了。”
“你去过白家沟。”
“没。”
“好小子,和老子装蒜是不是?我明明听见你说白家沟村,你说你是白家沟村的。说,你叫什么名字?”
白夜这时认出来了,眼前这个黑影就是白天将他摁在水里的那个黑衣人。白夜转身就跑,这一次白夜跑得很快,可是他还没有跑两步,就绊到了东西,扑地一下倒在了地上。
“白夜哥哥,你怎么啦?”
白夜出了一身冷汗,看清了是芦花的脸,白夜发现他还在西瓜地里。他听见了那些西瓜叽叽歪歪地笑声。
芦花说:“你怎么啦,你刚才吓死我了,你在同谁说话呢?”
白夜爬了起来,四处张望。四周静寂,月已到了中天。河面上的雾浓了起来。西瓜地里草虫叽叽。一个黑色的东西划着怪圈向白夜扎来,呼的一声又拐弯飞走了。白夜吓得尖叫了起来。芦花呵呵呵直笑。
“你胆子真小,是盐猫老鼠。”
白夜说:“芦花我们快点走吧,爷爷会等急了的。”
“急什么,爷爷还在喝酒呢。你知道盐猫老鼠的故事吗?盐猫老鼠到底是猫还是老鼠呢?它真的会飞进家里偷盐吃吗?你们那里有没有盐猫老鼠。”
白夜突然觉得很感动,白夜突然非常的渴望有这么一个妹妹。一些关于童年的记忆一下子复活了。白夜记起了,他曾经也是有过这样一个妹妹的。或者是邻家的妹妹。他走到哪里,妹妹都跟到哪里,像他的小尾巴一样,赶都赶不走,那时他好像并不喜欢这个小尾巴,于是总是想着要甩掉这个小尾巴。那时每天好像没什么好玩的,每天的游戏就是想办法甩掉这个小尾巴,这个小尾巴呢,她每天的游戏也很简单,就是想办法不让他甩掉。他和她就这样玩着这种跟踪与反跟踪的游戏,乐此不疲。于是有一次他就躲在了一个装粮食的大木桶里,他想这下子小尾巴是找不到他的了。果然他听见小尾巴哭喊着他的名字,她是找到了这个大木桶边上了的,可是她太小,看不见木桶里藏着的他,于是她就哭泣着走开了,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他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于是就在小木桶里睡着了。这一觉睡到了深夜,醒来时才发现睡到了深夜,他正想要爬出来,听见了两个人在低声地谈话,这两个说话的人一个是他的父亲,还有一个他没有听出来是谁。他们说了一些什么他没有听清,说的事情好像与他有关。他站了出来,父亲和那个男人都吓了一跳。那男人慌里慌张地就走了。他看见父亲虎着一张脸,父亲说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他说他睡着了。父亲说你听到什么了?他说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后来呢?后来的事情,白夜记不清了,娘干什么去了?白夜不记得了。那个小尾巴呢?白夜一时也想不起来了。不过白夜想起来了,他的家乡,是有一条小河的,也有着这样的河滩,河滩边上长满了芦苇,那就是白家沟吗?
白夜为突然找回了童年的记忆而兴奋不已。
河滩。
有一种叫着青桩的鸟,是青桩吗?
白夜不敢确定了,总之是一种水鸟,在白夜长大的北方没有这种鸟,白夜长大的北方也没有河流。
青桩的叫声很吓人,白夜还想起来了,夜里只要听到青桩的叫声,他就会吓得将头蒙在被子里不敢出声。
日里青桩,夜里鬼汪。听说青桩就是那些被沉在河水里的冤死鬼变的,一到晚上他们又变回了鬼。
他还想起了那一场迷茫的大雾……
“白夜哥哥你怎么啦?你发什么呆?”芦花吓得呜呜哭了起来。
白夜惊醒了过来。白夜说:“哦小尾巴,我就叫你小尾巴好吗?我从前有一个妹妹的,她一天到晚像我的小尾巴一样跟着我,我就叫她小尾巴。”
芦花破涕为笑:“那好那好,我就是你的小尾巴,你甩都甩不掉的小尾巴。”芦花说,“白夜哥哥,你明天别走,你后天也别走,你永远也别走,你就留下来陪我好吗?”
白夜说:“好,不走了。”
芦花又说:“你的那个小尾巴呢?”
白夜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把我的小尾巴弄丢了。”白夜说到他的小尾巴弄丢了时,感觉到了一种无言的酸楚,这种感觉只在养他长大的娘去世时有过。
他抱着西瓜,拉着芦花回到渡口边的小屋时,守望的人和马角都趴在了桌子上,两个人都在打着呼噜,他们的呼噜打得很响亮,像是在吹号。他们的呼噜一吹一拉的,让人想起了说书的人说过的哼哈二将。白夜就笑了起来。他和芦花小心翼翼地将西瓜放在桌子上,然后收拾桌上的碗筷。
守望的人醒了。守望的人说:“是芦花回来了。我是喝多了,我睡了多久了?”
芦花说:“月亮都晒到屁股啦。”
守望的人抬头望了望天,月亮已跑到了西边。河面上的雾堆得更厚了,像是谁家晒的棉花。有一条鱼从水里跃起,传来了清脆的水响,“啪”的一声,又落在了水中。
白夜推醒了马角,白夜说“吃西瓜啦吃西瓜啦”。马角也惊醒了过来,说:“我这是在哪里?不是在做梦吧。”马角说着习惯性地在胳膊上揪了一下,那一块揪出了老茧的地方,一点感觉都没有,仿佛揪在木头上。
芦花趴在守望的人怀里说:“爷爷爷爷,哥哥说他们不走了,就在这里和我们住在一起。”
守望的人呵呵地笑了,说:“是吗,那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