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唐才子传》十卷,元辛文房撰,是一部专门记载唐代诗人事迹的传记。鲁迅给友人许寿裳的儿子许世瑛开的中国文学学习书目中,列的第二种就是《唐才子传》注释标题历来学者多以为鲁迅书单所列第一种为《唐才子传》,其实不然,查鲁迅(《鲁迅全集·集外集拾遗补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97页)所载《开给许世瑛的书单》,位列第一的是宋人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又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和我的交谊》(峨嵋出版社1947年第110页)所录的书单亦同。,可见其地位。清人伍崇曜在《粤雅堂丛书·唐才子传跋》中盛赞此书“评骘精审,似锺嵘《诗品》;标举新颖,似刘义庆《世说》;而叙次古雅,则又与皇甫谧《高士传》等相同”,把《唐才子传》跟《诗品》《世说新语》《高士传》等相提并论,一方面说明其诗学价值之大,另一方面也指出其传记水平之高。这跟《唐才子传》的作者辛文房既是诗评家又是传记文学家有关。

辛文房,字良史,下面我们根据有关材料,对其生平事迹略作稽考。

据辛文房《唐才子传·引》,《唐才子传》完成于“元大德甲辰春”,也即元成宗大德八年(1304)的春天。辛文房在《唐才子传·引》中自称“异方之士,弱冠斐然”,而弱冠是指男子二十岁,故《唐才子传》完成之时,辛文房或许刚二十岁,则其生年约在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左右。当然,一位二十岁的“异方之士”能否有学养完成这样一部传记,让人颇为怀疑。从《唐才子传》一书中多有坎不遇之叹来看,这书大抵是辛文房早年不仕时所作。

《全元诗》第二十三册收录贡奎《送良史》一诗,诗题下的小注说:“(良史)西域人,尝学于江南,除翰林编修,今省归豫章。”可知辛文房是西域人,从“省归豫章”看,辛文房入中原后安家在江西南昌,并“尝学于江南”,后被授任为翰林编修,因回乡省亲,所以贡奎写诗送他。

关于辛文房“尝学于江南”,在《唐才子传》中也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如《唐才子传》卷六《徐凝传》中说:“余昔经桐庐古邑,山水苍翠,严先生钓石,居然无恙……揽辔彷徨,不忍去之。”可见辛文房曾游历桐庐,即今浙江杭州一带。又《全元诗》第二十七册收辛文房《苏小小歌》,有“东流水底西飞鱼”“莲子种成南北岸”等诗句,疑即辛文房早年“学于江南”游苏小小墓时所见。从《唐才子传》看,辛文房对江南风景和文化印象颇深,如卷五《朱放传》中说:“时江浙名士如林,风流儒雅,俱从高义。”又卷八《郑巢传》中也说:“两浙湖山寺宇幽胜,多名僧,外学高妙,相与往还酬酢,竟亦不仕而终。”类似在辛文房笔下多次涌现的江南名胜还有不少,大概都跟他“尝学于江南”有关。

辛文房“除翰林编修”后“省归豫章”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呢?考贡奎《送良史》诗云:“郁郁楚竹实,飞凤以慰饥。鸣声乃铿和,遂息苍梧枝。时哉一朝遇,粲若五采施。矫首沧江云,空晴散何之?岂不比翮翔,悠悠眷子私。惊飙起层波,落日增余悲。去去勿久留,赴此远大期。采风讵辞责,上寄简册垂。缄书谁复悟,为子歌别离。”从“岂不比翮翔”来看,此诗可能写于二人同任翰林编修时。据赵文友《贡氏三家集·贡奎集·前言》,贡奎“大德九年(1305)迁翰林国史院编修官,武宗至大元年(1308)转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后丁父忧去职,直到延祐元年(1314)服阙再度出仕。假定贡奎服丧三年,则其丁父忧去职当在至大四年(1311)前后。由此推断,贡奎写《送良史》一诗的时间应在大德九年(1305)之后,至大四年(1311)去职丁父忧之前。考《全元文》卷五四〇收录至大四年(1311)程钜夫所写的《大元河东郡公布都公神道碑铭》,其中提到“谨按国史院编修官辛良史所为行状”,可知至大四年(1311)前后辛文房确是担任国史院编修官。故辛文房任国史院编修官之职,或在元武宗至大年间(1308—1311)。

又《全元诗》第三十一册录张雨《元日雪霁早朝大明宫和辛良史省郎廿二韵》,从诗题可知此时辛文房已转任“省郎”。孙映逵先生《唐才子传校注·前言》根据诗中“岁开环甲纪”一语,推定该年当为甲子岁,也即泰定元年(1324)。实则此篇诗序明言“延祐改元三月(按,《草堂雅集》卷七作“三日”,较确,盖“三月”则离诗题“元日”时间太远),……承需鄙作”,诗中又称“岁开环甲纪,星动指寅杓”,则此年当为甲寅岁,而延祐元年(1314)正是甲寅岁,故此诗当作于延祐元年(1314)。则辛文房任“省郎”当在延祐元年(1314)前后。

《唐才子传》卷十《陈抟传》提及“大节详见之《宋史》云”,可知辛文房应该读过《宋史》。而《宋史》修成在至正五年(1345),则或许其时辛文房尚在世。不过,据学者考证,元初《宋史》初稿即已完成,只是碍于正统争论,没有定稿而已,故至正五年(1345)《宋史》修成定稿之前,元人著作中已多有言及《宋史》者。考虑到辛文房曾担任过国史院编修官,应该有机会见过元初即已修成的《宋史》初稿,故无法确认《陈抟传》提到的“《宋史》”是否是至正五年(1345)的定稿,因而辛文房的卒年下限也难于确考。当然,如前所考,辛文房任国史院编修官约在至大年间(1308—1311),也就是在《唐才子传》写成之后,而《陈抟传》这段话若是他任国史院编修官时所补,则大德八年(1304)《唐才子传》写成后,辛文房又陆续对其做过修改。

综上所述,我们大约可知辛文房是西域人,家在豫章(今江西南昌),可能生于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早年曾在浙江等江南地区游历学习,元武宗至大年间(1308—1311)曾任国史院编修官,延祐元年(1314)前后任“省郎”,可能到至正五年(1345)尚在世。

辛文房的名字似可一说。其名“文房”是唐代诗人刘长卿的字,其字“良史”是另一位唐代诗人于良史的名。辛文房以两位唐代诗人的名字做自己的名字,或有寓意。《唐才子传》中对袭仿前人名号的现象多有论及,如卷十《王贞白传》中说:“梁陶弘景弃官隐居三茅,国事必咨请,称‘山中宰相’,号贞白,今王公慕其为人而云尔。”卷五《张碧传》也提到:“(张碧)初慕李翰林之高躅,一杯一咏,必见清风,故其名字皆亦逼似,如司马长卿希蔺相如为人也。”辛文房认为,王贞白是仰慕外号“贞白先生”的陶弘景,所以给自己取名王贞白;张碧仰慕李白,跟李白把自己的字取作“太白”一样,他把自己的字取为“太碧”,正像司马相如仰慕蔺相如而取同名,所以辛文房会这么取名字也不奇怪。而且辛文房在《唐才子传·引》中首引曹丕《典论·论文》之文,文中正有“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之句,则辛文房把自己的字取作“良史”,又写了《唐才子传》的这部诗人传记,或亦有诙谐意味。总之,从辛文房字良史来看,作为西域人,却能以“文史”为好,大概是他取这个名字的用意所在。

元人陆友仁《研北杂志》卷下记载,辛文房在当时诗名很高,跟杨载、王执谦齐名。杨载是元诗四大家之一,辛文房与之齐名,可见当时辛文房诗名颇盛。杨载写有《元日早朝次韵辛良史》七律诗,既是“次韵”,则辛文房所写也当是七律。而张雨大概知道辛文房不喜次韵(见卷八《皮日休传》),或许也不善写格律诗,所以诗序中说“林下朽生,不能造馆阁绮语,幸于言句外求之,愧悚而已”,写了一首不次韵的和诗,题作《元日雪霁早朝大明宫和辛良史省郎廿二韵》,诗中有句云“怜君守华省,琢句废”,指出辛文房写诗“琢句”的苦吟情形。辛文房所写的《元日早朝》诗,在当时可能广为流传,可惜今已无法看到。我们今天能看到的辛文房的两首诗,最早见于苏天爵《元文类》,其一为前面提到的《苏小小歌》,其二为《清明日游太傅林亭》:“隔水园林丞相宅,路人犹记种花时。可怜总被风吹尽,不许游人折一枝。”注释标题据杨镰先生云,此诗是“咏廉希宪南园(北京花园村)之作”(杨镰:《全元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二十七册第121页),甚是。两首诗一首是七律,一首是七绝。联系其所写《元日早朝》七律诗可知,辛文房被人传诵的诗歌大约是他的格律诗。当然,他的诗歌题材范围是比较广泛的,马祖常《石田文集》卷二有《辛良史〈披沙集〉诗》一首,诗中说:“未可披沙拣,黄金抵自多。悠悠今古意,落落短长歌。秋塞鸣霜铠,春房剪画罗。吟边变余发,萧飒是阴何。”据此可知,辛文房有诗集叫《披沙集》,“披沙”语出锺嵘《诗品》所载陆机诗评语“披沙简金,往往见宝”,辛氏以此为诗集名,颇见自得之意。从“悠悠今古意,落落短长歌”一联来看,其诗体制丰富,古体近体、长篇短制均有;从“秋塞鸣霜铠,春房剪画罗”一联,其诗题材风格多样,边塞雄风、闺阁绮情兼备。马祖常更以南朝著名诗人阴铿、何逊来比喻辛文房,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认为“以此相比,深许之矣”,认为是对辛文房诗歌成就的肯定。这些可以补充我们对辛文房诗歌风格和诗歌创作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