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刚早上五点半,三个大人都已经起床了。
五点半,即便现在是七月份天也才刚蒙蒙亮,狗子星星还在窝里面打盹儿,听到动静睁开眼,看到是家里人又眯上眼睡过去。外头街道上只有环卫工人挥着大扫扫地的唰唰声,弯弯的浅白月牙还挂在树梢,远处山头的太阳刚羞羞答答地露了一线。
楼上孩子们的卧室都没有亮灯,应该都还在香甜的梦乡中。
唐志华给唐大彪的用来喝茶的玻璃罐头瓶涮干净,放上一撮苦茶叶冲上半热的开水,问:“爸,您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老爷子白背心扎进短裤里,外面套件灰色短袖衬衣,还难得找出了唐志华带他去配的老花镜,老爷子平时可不爱戴老花镜,总说眼镜是文化人戴的,他一个扛枪扛炮的庄稼汉戴什么眼镜。
唐大彪接过玻璃杯,笑着哼一声,“我老年人觉少,你们又怎么起这么早?”
“我一晚上没怎么睡好,五点醒来多看了眼手表,干脆起来。”孟丽云在厨房做饭,手里拿着两根筷子和面粉小葱和鸡蛋调成的糊糊,准备将锅烧热了摊鸡蛋饼。
她说着看了眼楼上几个孩子的卧室,放低声音道:“这不是今天要出成绩嘛,我知道小文肯定会过线,但还是免不了紧张。”
“那可不,这关系到孩子的一辈子。”唐大彪这下不开玩笑了,很是同意地点点头,又说:“我吃了早饭就去邮局候着。”
高考试卷是送到省里统一阅卷的,高考分数就反过来先是省里统计出来,然后省教育局下传到市教育局,市教育局再下传到区教育局或者县教育局,然后各个学校再去相应的教育局誊抄各自学生的分数,邮局也可以去誊抄。
学生们想知道自个儿的分数,可以去学校或者邮局看张贴的榜单,可以打电话咨询,也可以等邮差送信,但是送信实际上要比学校张榜晚两三天,所以只有家里住得实在偏远而且又没地方打电话的学生才会选择这种方式。
“爸,打电话也可以查,您就在家里查就行。”唐志华说着拿起电话旁边的小本本,摘下钢笔帽唰唰写下查询电话和唐文唐武的考试信息,“我和丽云今天得上班,我们一会儿也是打电话查。”
今天星期四,唐志华得去单位开会,孟丽云则是和小关村街道以及东风服装厂的领导约定好要见面,两头都是不能迟到的,吃了早饭就得出门,但是老爷子没什么事,可以在家里悠悠闲闲地打电话,又何必去大夏天出门跑一趟呢。
“电话查太慢了,查分数那边的话务员最起码八点才上班,但是邮局是张榜公布,肯定会提前就贴好,所以肯定还是邮局快。”唐大彪摆摆手,又说了一条理由,“而且打电话的人多,说不定要占线,反正邮局也就十几分钟的脚程,我还不如去邮局看呢。”
确实,去年邻居家有个孩子高考,公布分数的那天来唐棠家借用电话,一大家子紧张地激动地围着电话机,结果从早上八点钟一直占线,打到快十点钟才打通查询电话。
好吧,老爷子说得挺有道理,反正老爷子身体素质好着,唐志华不劝了,进屋留个纸条叫孩子们醒了如果爷爷还没回来,就去邮局找爷爷,又将老爷子的草帽拿出来,“您一会儿出门时戴上。”
说话的功夫,孟丽云那头锅已经烧热,倒些菜籽油进去匀一匀,将火关到最小,拿一个大汤勺舀着糊糊往锅里摊。
面粉鸡蛋和小葱调成的糊糊一挨到高温的油和锅就发出“滋滋”的响声,与此同时葱花和鸡蛋被高温油脂激发出的香气飞快地窜到屋外,狗子腾地从窝里蹿起来,摇着大毛尾巴进了厨房,咧着嘴流着口水,十分讨好地蹭孟丽云的裤腿,孟丽云无法,好气又好笑,切了一块放到星星的狗盘子里。
吃过早饭,唐志华洗了碗筷,就和孟丽云一道出门去上班。
唐大彪把老花镜立放进衬衣口袋里,戴上草帽,摇着蒲扇,迈着步子往邮局去。
老爷子本来以为自个儿肯定算去得早的,结果到邮局一看,嚯,张贴栏那里围了好几十个人,再一看张贴栏那里——啥也没有。老头儿点头看看手表,噢,才六点半,着实是太早了些,人家邮局八点钟才上班,提前张榜也不会提前这么就嘛。
不过这么早就过来候着的都是最焦急的那批家长,都巴不得马上就看到自家孩子的分数,虽然这会儿墙上啥也没有,但是大家都没有散去,就围在那儿等着,等邮局的榜一贴就能第一眼看到。
唐大彪心道好多年轻人身体素质还不如他呢,干脆也站那儿等着,老爷子装茶水的玻璃杯用孟丽云专门做的小布套子挂在肩膀上,渴了就喝两口,优哉游哉摇着蒲扇,倒也不觉得难等。
大概干等着也是无聊,旁边挨着的一个齐耳短发的中年女同志闲聊道:“老爷子,您来给孙子看成绩呢?”
唐大彪点点头,“对,邮局比学校近,我寻思这个能快点儿。”
“您真关心孩子!”女同志竖起大拇指,说完又不住地搓手,“唉,我好紧张。”
“咱都一样,毕竟关系孩子的一辈子。”唐大彪很能够理解这种心情。
十七八岁的孩子考不上大学就要自谋出路,而考上大学成为大学生,将来毕业的时候国家包分配单位,结婚的时候能和单位申请房子,生孩子以后可以放在机关托儿所照顾,再大点能读单位的子弟校,生病了单位可以报销,老了国家给养老金,甚至有的单位还有养老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考上考不上那就是两种人生啊。
尤其是这都改开十多年了,这位女同志的衬衣袖子上还打着补丁,领子用别的花布滚了边儿,估计是领口穿絮了重新做了领子,一看就知道家里日子不大好,大概寄希望于孩子考上大学来改变这个家庭的命运。
聊着闲篇干等了个把钟头到了七点一刻,离邮局上班还有三刻钟,这期间陆陆续续有家长赶来,现在张贴栏已经被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起来,好在唐大彪来得早,是站在最里面一圈的。
人群里忽然有人激动地喊道:“来了,邮局的人来了!”
人群里一下子沸腾起来,大家纷纷扭头看过去。
只见几个穿着衬衣的同志朝邮局大门走去,其中有个年长男同志从公文包里掏出钥匙,咔哒打开了大门。
几个工作人员进了邮局,一会儿有人拿着簸箕出来倒垃圾,一会儿有人出来倒茶叶梗,一会儿又有人去门卫室拿报纸,甚至还听得到他们在里面玩笑嬉闹的声音,这时候的等待好像比前面的一个小时都漫长很多。
但是家长们虽然心焦,却谁也没敢去催,因为去催也没用,而且运气不好遇到个脾气差的还会挨一顿说,没办法,端着铁饭碗就是待遇好地位高,要不家长们怎么那么期望自家孩子考上大学呢。
唐大彪开始预备,伸手从兜里掏老花镜。
大家都知道邮局的工作人员是来贴榜的,原本松松散散的圈子一下子开始收紧,家长们都还比较规矩只是随着大流动一动,想着一会儿里面的人看完就会走,也就是多等一等的功夫,真死命去挤肯定要引起公愤。
但也总有个别不讲理和不要脸的。
有个光头这会儿才刚刚到,来得晚了当然就只能站在最外面,前面围着两三百人,站外面能看到什么?能看到一个个黑乎乎的后脑勺,中年人瞅了两眼,不乐意了。
这人生得粗短脖子满面油光,看面相平时就是个横的,粗着嗓子喊一声“让开!”,两只手不管不顾就伸出去拨开前面的人。
光头身材敦实,两膀子有些力气,而且前面的人不妨后面有这种没素质的人,猝不及防就被推攘到旁边了,本来就是人挤人没什么空间的,有一个人动了就得挤到旁边的人,一时间“哎哟”“哎哟”的惊呼声不断。
唐大彪刚把老花眼镜取出来,准备打开镜架戴上呢,被那人从背后一推,得,眼镜掉了。
那人两条胳膊像螃蟹钳一样乱挥,不光推了唐大彪,还攘了旁边短发的中年女同志一把,女同志没站稳趔趄了一下,等站稳落脚,刚好就踩到唐大彪老爷子的眼镜上。
咔擦一声,眼镜的镜片碎了一个。
唐大彪一直不肯配老花镜,一是因为不影响日常生活,二是心疼钱,这副老花镜还是前年唐志华硬拉着他去配的,当时花了十二块五毛,等了二十多天才配好。这两年来老爷子平时几乎不用,也就是今天来看孙子的成绩怕看错了才专门找出来的。
十多块钱啊,老爷子以前手下有个小战士第一次上战场就牺牲了,这些年老爷子时不时地给小战士的父母寄些生活费,那老两口生活在西北农村,十块钱搁在他们手里,可能捏两个月都不一定舍得花出去。
“对,对,对不起!”踩到眼镜的中年女同志说话都结巴了,把眼镜捡起来双手拿着递给唐大彪,不安地说:“对不起,我,我赔,我给您修!”
唐大彪接过来,大手一挥,“不用你!”然后拍拍已经挤到自个儿前面去的光头,“同志,这副眼镜——”
光头转过头扫了一眼眼镜,大概是知道自个儿理亏的,看了一眼就别开眼神,抬起手将指骨捏得咔咔响,恶狠狠地瞪着唐大彪,“老头儿,叫老子干嘛!”
“老人家,算了……”短发女同志吓得脖子一缩,怕唐大彪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吃亏,细声劝道:“一会儿看完分数我就给您修去。”
唐大彪这个暴脾气啊,老子当年在战场上枪林弹雨里蹚过来的,扔过手榴弹,拼过白刃刀,能怕你个不讲理的光头?老范那样的身手不也被了老子一脚踹个大马趴!
不过老爷子还没来得及动手呢,人群就又涌动起来——有三个年轻人从邮局里出来了。
一个手里拿着一叠宽五六十公分高一米出头的大红榜纸,一个手里提着浆糊桶拿着高粱毛刷子,空手的那个人在前头开路,“大家让一让,我们要贴榜!”
唐大彪也就暂时撇开光头,等看完分数再评理也不迟。
光头以为唐大彪怂了,洋洋得意地哼了一声。
家长们你挤我我挤你,自动分出一条勉强能过人的路,让三个工作人员进圈子里走到张贴栏前。
谁也不说话了,都眼巴巴地望着那一叠大红的榜纸,甚至还抻着脖子歪着头去看,想着万一刚好就看到自家孩子的呢?
三个工作人员分工合作,提浆糊的工作人员把手里的高粱毛刷子狠狠地吸饱浆糊,挥手往粘贴栏墙面瞅好的位置唰唰几下,先头空手的工作人员分出一张榜纸,小心的按到浆糊上,再从兜里掏出个尺子仔细刮平整,第一张就贴好了。
然后依样画葫芦,一口气贴了五张,再然后,工作人员又喊:“让一让,让一让!”
但是这回家长们齐刷刷地往里头挤,工作人员们只好费力地贴着墙皮往侧边挤。
按去年的数据,城南区有将近一千名高考生,邮局的张贴栏位置有限,只贴了五张榜纸,一张榜纸差不多要写两百名学生的姓名考号和分数,那字儿也就比一块钱的硬币大不了多少,一个两个还好,几千个手抄的毛笔字密密麻麻挤在大红色榜纸上,视力好的人都得眯着眼儿一个一个慢慢看,就更别说近视眼和老花眼了。
前面的光头插队挤进来不说,还伸手一个一个挨着名字往下划,这人长得两个粗膀子,划来划去的,挡住了好多人的视野。
唐大彪的老花镜还有个镜片是完好的,戴上可以用一只眼睛看,他又拍拍光头的肩膀,“同志,你的手挡着我了!”
“挡着你怎么了?你家孩子会读书吗?”光头这会儿更嚣张了,仰着头鼻孔冲人,“有些孩子脑袋笨得像猪,分数看不看有什么区别呢?”
旁边有些人看不下去,小声道:“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呢?”
光头恶狠狠地眼袋威胁地瞪过去,“我说错了吗?”
抱不平的人只好抿唇闭嘴。
唐大彪还没怎样,光头来了劲儿,拍拍唐大彪的草帽,嗤笑道:“老子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农民,农民的孩子嘛就好好种地挑粪呗,还学人家参加高考,尽出洋相。”
“农民怎么了?”哎呀唐大彪这下可忍不了了,这人说话太忘本了,把蒲扇往裤腰一插,捏着拳头就要教训光头。
“算了算了,老人家!”
“看成绩要紧!”
旁边的人哪里敢让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和这一脸横肉的中年人打架,有人拉住唐大彪,又有人去抱住中年人。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半大少年说:“老爷爷,我已经看完我哥哥的分数了,您家孩子叫什么名字,我帮您看!”
少年实在热心,而且唐大彪也不想影响别的家长,松开拳头,回答道:“有两个,一个叫唐文,一个叫唐武。”说着又报了两个孙子的学号。
“好,您等等啊!”少年转身,在榜纸上寻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