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他身边的杂务兵莱斯身兼着信号兵的职务,阿尔伯特迅速向他下达了命令——在这种会战中,不可能使用信号炮那样笨重的工具来与军队的后方通讯,那只可能用于引导军舰袭击城市。在战场上,英队使用的还是美国在内战时期发明出的那一套旗语,它们简单易懂,又不容易被破译。“停止进攻!”“停止进攻!”这就是阿尔伯特下达的命令。
可还是太迟了。
第一批从堑壕中冲出的士兵,简直就像是主动撞上□□的野鸭一般,直接暴露在了野战炮的面前。没有言语能够形容阿尔伯特那一刻看到的,令人目眦尽裂的景象——巨大的火光在堑壕边缘爆炸,撕裂了上百名士兵的血肉,破裂着燃烧的布块,焦黑的碎肢断骨,如同冰雹般随着爆破力向后甩去。即便没有阿尔伯特的命令,跟在后头的士兵也不敢再冒头了。
视线一瞥间,阿尔伯特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只断手软绵绵地垂挂在干裂的堑壕边上,指尖仍然扣着一把□□,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最后想要完成的使命。
他是少将,他本可以安然地待在克隆斯塔德中指挥。但他仍然选择了与士兵一同冲在前线——英国贵族从不在战争中退却,这是他的祖父教导给他的理念,又是由祖父的祖父教导给祖父。而这就是站在前线的代价,阿尔伯特的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你必须直接承受士兵的死亡,如同现在,数秒之间,他就失去了上百个奋战的同伴。
但这也不过占据了思维的一霎。在炮兵的压制下,步兵无法迎击,而城中的榴霰弹也无法对炮兵造成太大的伤害,他们可以躲在大炮背后躲避射击,而这就使阿尔伯特带领着的骑兵队伍陷入了孤立当中,他当机立断,扭转了马头,领着队伍向反方向奔去。他们人数太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先跑出野战炮的射击范围,再绕回克隆斯塔德的后方。布尔骑兵不敢太过接近城市,半途便会不得不撤回。
然而,在那之后该怎么办,阿尔伯特毫无头绪。侦察队从未发现这支布尔人军队中还藏着两千人的炮兵队,因此他也没有提前做好计划——像这样炮兵团,以骑兵从侧方冲击是最好的选择,野战炮十分笨重,无法及时转变方向。可这正是如今克隆斯塔德中最缺乏的,兵力。要是让布尔人发觉了这个真相,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强攻下这个据点,那么一切就完了。
可即便是逃脱,也没有那么容易。
尽管阿尔伯特手下的士兵训练有素,即便在这种情形下仍然保持着交错的整齐队列,轮流射击着后方追来的布尔人军队,阻止了他们追上的步伐,却难敌布尔军队人数众多,而且枪法准确。阿尔伯特只听得马匹的嘶鸣声与士兵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每一声都代表着一个生命的逝去,而他不敢去分辨那究竟是己方的牺牲,还是敌方的击落。
他们绕过了一片低矮的树林,克隆斯塔德就近在眼前。阿尔伯特想要莱斯向城中打信号,他留了两千士兵在城中,还有一些马匹。如今他别无选择,必须将他们倾巢带出。克隆斯塔德城中也有几座野战炮,但是它们不好携带,角度也不够低,能起的作用还不如榴霰弹。
但是莱斯已经不在了,那个从南安普顿就跟着他的小伙子消失了,跟在阿尔伯特身边的只有他的马匹,茫然无措地随着群体奔跑着。阿尔伯特向身后看去,但是他什么都看不到,莱斯什么时候中了弹,什么时候跌了马,他一无所知。
他甚至分不出一秒为他为默哀,阿尔伯特只能继续向前冲去。继续,继续,继续,哪怕身后已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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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她说出的这句话,保罗·克鲁格没有给出任何的反应。
他只是缓缓地从椅子后站了起来,似乎他的身躯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撑起他沉重的思绪。这间书房被八扇尖肋拱顶的玻璃窗环绕着,保罗·克鲁格拉开了离他最近的窗户的窗帘,比勒陀利亚宁静的清晨一下子便随着日光撒入了这间书房之中。
“你可知道,丘吉尔先生,金伯利与斯托姆伯格大败的事?”
他背过手,询问道。
在前来的路上,她与伊莎贝拉听到沿途的难民提起过这件事,但是每个人提供的版本都不尽相同,有些说英国人在这场战役中死去了好几千人,有人说德阿尔与金伯利已经失守了,有人说布尔军队已经退兵了,有人说英国只是故意输给德兰士瓦共和国的。由于在克隆斯塔德时,马尔堡公爵从未向伊莎贝拉提过这两场战役,因此他们四个都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以为并不是什么大事。直到来到了比勒陀利亚,他们才从当地的报纸上得知,那的确是两场输得彻彻底底的战役。
“知道。”康斯薇露平淡地回答着。
“那么,告诉我,丘吉尔先生,在英国节节败退的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为何要向英国投降呢——噢,不好意思,我的错,你们想要的不仅仅是投降,你们想要的是我们匍匐在地,心甘为奴。”
由一个可以合法拥有奴隶的布尔人口中说出“奴隶”这个词,在康斯薇露看来有些可笑,但她选择忽略这一点。不过,要是这会谈判的是伊莎贝拉,她肯定会揪着讥讽一番。
“英国输掉的是战役,你们会输掉的是战争(britainlostthebattles,youwilllosethewar.)。”她道。
“我们赢得了上一场!”保罗·克鲁格旋风般转过身来,脸上青筋暴突。看来,尽管他理智上并不看好这场战争,但在情感上却并不承认这一点,更不愿在与英国谈判时袒露自己的想法,“我们也能赢得这一场。”
“没有德国的支援和同盟,你们拿什么来与这个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对抗?”
“上一次的战争中,我们也没有任何盟友,却仍然取得了胜利!”
“上一次的战争中,你们还没有发现兰德金矿,英国还没有在德兰士瓦共和国中发现那么大的榨取价值;上一次的战争中,你们的国土上还没有集中30多万的难民需要你们去养活,去供给土地和工作;上一次的战争中,塞西尔·罗德斯还没有开始插手南非事务;上一次的战争中,你们是依靠着游击战让英国吃了苦头,但没人会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您凭什么以为这一次战争也会与上一次同样?”
“我的军队如今正在前往克隆斯塔德——不,也许这会他们已经到了那儿了。你的表兄,马尔堡公爵就驻扎在那儿,不是吗?”保罗·克鲁格露出了一个冷酷的笑容,他的确被康斯薇露的提议激怒了,那恐怕完全不是他想要得到的和解,只是一直克制着怒气,“等我的士兵将他的尸体送还给英国人时,也许你们就会想要重新思考一下给出的这份提议了。一旦你们战无不胜的公爵阁下也失败了,英国就再也没有任何将领能抵挡住我们的攻势了,就连你们的布勒上将,也因为那两场战役的接连失败,不得不自行辞职下台。”
伊莎贝拉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尽管康斯薇露能感受到她心如绞割,但她的确有话想要康斯薇露替她说出口。
“等你们将马尔堡公爵的尸体送还英国的时候,那么女王陛下将不会再向您提出任何提议,”伊莎贝拉也冰冷地微笑了起来,“因为等到那时,这个世界上已经不会有任何布尔人活着接受她慷慨的条件——这就是您让战争持续下去将会得到的结果,布尔人这个民族将会彻底被从地球上抹去。如果您不相信的话,我有证据。”
她从怀中拿出了那用软布包着的唱片圆筒,放在了保罗·克鲁格的书桌上。
“这是我昨晚与塞西尔·罗德斯的那场不甚愉快的谈话的录音,克鲁格先生,相信您是能辨认出他的声音的。”康斯薇露说道,“您真该听听他为您的国家准备了怎样的命运。想必,他能在这个时间点安然无虞地出现在德兰士瓦共和国,除了他与大半的议员勾结以外,也有他承诺会给予德国一定的好处让德国加入战场,不是吗?很可惜,他的确想要德国加入没错,但那只是为了让这场实则是种族屠杀的战争升级,而不是为了保住你们的国土。”
保罗·克鲁格脸色铁青地看着那唱片圆筒,接着大踏步地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拉响了铃。
“先生?”片刻后,屋外便响起了男仆的应答声。
“把夫人的待客厅里的那台留声机搬来!”他高声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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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了克隆斯塔德中,跟着他一同生还的,不超过2百人。建立在追击在身后的布尔人军队有十倍于他们的数量这个前提下,这已经算是个不错的成果,若不是迎着日光干扰了不少他们的视线,死去的骑手会更多。
阿尔伯特匆匆清点了一番剩余的士兵与马匹,听着赶来的士兵向他报告战场如今的现况,同时还思索着接下来的战术,趁着布尔人的大部队还尚未赶回炮兵团身旁时冲击他们是个不错的选择,堑壕里的每个士兵手中都发放了一块木板,只要接到信号,士兵便会立刻将木板叠放在堑壕上,让据点中的军队得以直接冲出。
不,不行,这样太冒险了,窗口时间太短,一旦第一波冲击未能成功,不仅布尔军队的大部队已经赶回,炮兵也会有时间调整炮口的方向,到时他付出的伤亡会更大。
“现在布尔人的军队在哪?”他询问道。
“一部分退回了后方与步兵汇合,一部分正护送着炮兵团后退,想要撤出榴霰弹的射击范围内,他们有不少人都受伤了。堑壕里的士兵正在缓慢地撤到后方,脱离了炮火范围的士兵,还有据点中的士兵一直在伺机射击,但是作用不大。”
他们必须再次进攻,据守不前是个好主意——如果布尔人没有打定主意不惜一切代价将克隆斯塔德夺下,为了向英国人证明没人能战无不胜的话。不过,只要拿下了炮兵团,就有击退布尔人的希望,只要在这儿将他们击退了一次,短时间内布尔人都不会再贸然发起任何进攻,而印度及斯里兰卡的援军马上就要到了——
炮兵团的弱点是什么?他们行动迟缓,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必须要依靠其他兵团的掩护。布尔骑兵的高速机动性一直都是他们的强项,但是一旦要保护炮兵团,骑兵便是瘸了腿的老马,如果他能切断炮兵团与后方部队的联系——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的话……
“everyone,onhorseback!”他高声喊道,“我们要再次进攻,进攻!——每个骑手带上一个枪团士兵,跟我来!”
一个背着红白旗子的信号兵奔了过来,“公爵大人!公爵大人!”他呼喊道,“您的信号兵呢?莱斯呢?”
“莱斯已经不在了,你就是我的莱斯。”阿尔伯特抓起他的手臂,帮助他骑上莱斯的马匹。伴随着炮火的轰轰声鸣,他们又冲向了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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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克鲁格听完了录音。
这时候的留声机的录音质量无法跟后世相比,大量的沙沙声充斥在话语间,模糊了许多字句,但却不难猜出谈话双方想要表达的意思。结束之后,保罗·克鲁格沉默了好一会,他的神色很难看。不过,当然了,没人能在听完那段录音后,还能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
“所以,这就是留给我的人民的命运吗?”他轻声说道,“不是站着死去,就得跪着活着。”
“活着总有站起来的一天,”康斯薇露说道,但这也是伊莎贝拉自己想说的话,“可是死了就再也没有继续走下去的一天了。”
“我的人民永远也不会原谅我,如果我真的与英国签署了这样的公约。”保罗·克鲁格将脸埋入他的双手中。此前,那双手曾经红润,有力,向世界宣告着这男人不老的意志。如今,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发皱的橘子皮,陷入了花白的须发中,“我的同僚们不会原谅我,我的孩子们不会原谅我——”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先生,请问您有空吗?”保罗·克鲁格的管家声音在门外响起,“德国领事办公室出事了,他们希望您——”
“不!我现在没空!交给皮耶特(德兰士瓦共和国副总统)处理!”他抬起头怒吼了一句,又接着将脑袋埋入了手掌中。
德国领事办公室?伊莎贝拉不安地在心中向康斯薇露重复了一遍。该不会——该不会是温斯顿出了什么事?
不管他是否出了事,我们现在都无暇顾及了。康斯薇露说道。我们前来是为了完成我们的任务,而我们现在也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完成上。
“您不是第一个将南非共和国——”出于对保罗·克鲁格的尊重,康斯薇露改口了她的称呼,没有继续使用“德兰士瓦共和国”这个对布尔人来说有些刺耳的词,“——的独立权出让给英国,致使自己的国家成为殖民地的人。而这一次,就如同第一次南非共和国加入英国的时候一样,不列颠政府仍然会容许你们以女王陛下的名义,建立完全自治的政府,人民委员会不必解散,你们仍然能够以布尔人的方式治理这片土地。”
“然而,就如同我们第一次相信了英国人的谎言一般,这一次,历史也有可能再次重演一遍。”保罗·克鲁格抬起了头来,这头老狮子没有那么轻易就能被说服,“塞西尔·罗德斯的计划只是未来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并不一定会发生。德国的加入的确会使这场战争升级,但也有可能让我们得以摆脱英国的钳制,将那些红衫军交由德国人对付。”
尽管英队如今已经不再使用红色军服,但那些经历过红色军服时期的人们仍然喜爱用这个称呼来唤英队。
“是的,假设你们赢得了胜利,而英国也因为陷入了与德国的战争而自顾不暇。您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南非共和国就能一直这么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了吗?”康斯薇露说道,但她的话语来自于伊莎贝拉的思考,她和莫莱尔先生探讨过无数的可能性,无论保罗·克鲁格是怎么想的,她都有说辞应对,“别忘了,您仍然要处理猛然增多的人口,要如何安置他们;要如何提供给他们足够的工作机会;要如何保障这些难民们的教育,医疗,福利;那些没有能力工作的老幼病残又该何去何从,您要如何保障他们的安全?只要一步走错,克鲁格先生,南非共和国就有可能再度陷入困顿之中。我知道兰德金矿为共和国带来的收入十分可观,但这其中有多少能被用在那几十万名难民的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