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耳光

歌鹿鸣 姞文 6000 字 2024-05-18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永乐十八年的夏季,比往年都要炎热,又份外地长。

应天府的街道上,人人行色匆匆,忙不迭地走进树荫,躲避着直射而下的炽热阳光。青石板的道路似乎冒着丝丝热气,踏上去隔着鞋底也觉得滚烫。没有一点儿风,杨柳香樟和翠竹都是纹丝不动。知了永远在枝头一声一声叫着,没完没了,让这流火的夏日,更多了几分烦躁。

“这都八月了,怎么还这么热。”瑈璇抱怨着,折扇挡在额前,后背上已经印出了汗渍。

“你走慢点,往树荫里靠一靠。”白烟玉在旁摇着团扇,气定神闲。依旧冰肌玉骨清凉无汗,一身白衣如雪,摇曳飘拂。望着瑈璇手中的折扇,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人,始终学不会女儿家的模样,她这拿着折扇的举止,总象个书生。

瑈璇依言往路边树荫里偏了偏,叹道:“我热点儿没关系,小皓不知今天怎么考的?贡院里本来高墙四合密不通风,号舍里更是狭窄逼仄,可不热死?卷子估计都被汗湿透了,怎么写字啊?”

今日是八月初九,又是三年大考之期。陈皓在交趾本已中了秀才,跟着瑈璇学了一年,便参加了直隶乡试。

白烟玉抿嘴笑道:“要是不能写,大家都不能写,不是小皓一个人。”见瑈璇撇嘴,又笑道:“他是交趾来的,还能比其他考生怕热?”

瑈璇一听有道理,不由精神一振:“不错,这倒是小皓占优势了。”

二人谈谈说说,不一会儿就到了贡院门口。接考的人已经很多,拥挤着翘首引颈齐齐望着贡院大门。瑈璇看着,忽然想去六年前,自己一出考场,便见到朱瞻基高大轩昂的琥珀色身影,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那一刻,多么安心美好。

白烟玉见瑈璇脸上忽露温柔之色,一转念便猜到了她在回忆,笑道:“又想你的‘哥哥’了?不是昨晚还见面的?分开一刻都不行啊?”

瑈璇脸一红,顺手打了下白烟玉:“又拿我取笑!”

瑈璇一直很庆幸,碰到这“哥哥”,象姆妈说的,让你日也思晚也想的一个人。而朱瞻基对自己也是真好,只要在应天府的日子,每天不管多晚必定前来报道。桃叶帅和通州将早已不在,蟋蟀换了一拨又一拨,二人玩起来却和六年前一样兴致勃勃。长乐养在陈府,有时候也跟朱瞻基去东宫,最喜欢挂在朱瞻基的臂上荡悠,常常“吱吱吱吱”打乱二人的话语,抢着发言。

白烟玉见四周家长都在望着贡院,无人注意,便悄悄问道:“我听甘棠说,圣上在北京下诏迁都,太子太孙都要过去吧?”

永乐十八年,北京城和北京皇宫建成。永乐大帝下诏正式迁都,北京成为大明的首都,金陵应天府从此正式称为“南京”,为大明的留都。原中央机构六部保留,只是从此称为南京某部,大明自此形成了两京制。

瑈璇一听头大,知道白烟玉没问出的一句话是:“你怎么办?”朱瞻基是皇太孙,当然也会去北京。自己,跟过去吗?

瑈璇摇摇头:“不知道。到时再说吧。甘棠呢?他留下来吧?”

“是啊,他不走。还在南京刑部。”白烟玉说到甘棠,满脸都是幸福。

瑈璇看在眼里,真是为她高兴。

这时一阵喧闹,一大群锦衣卫高喝:“肃静!回避!”一排排内侍宫女簇拥着一乘崔茀朱辇,风光招摇而来。贡院门口本来已甚拥挤,这样人群更被赶得远远的,人挨人地挤在龙虎墙之西。

白烟玉被挤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还好瑈璇眼明手快扶住,回头瞪了那群侍卫一眼,嘟囔道:“贡院考场哎,怎么当是皇宫你家吗?”

白烟玉连忙捂住她嘴:“别乱说话!你又不知道是谁,别惹事。”这么个阵仗出来的,估计是后宫哪个妃嫔,惹着了可不是小事。

瑈璇翘脚望望:“我怎么不知道?东宫的。那不是荣夏?”白烟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真是荣夏高瘦冰冷的身形。看见瑈璇,极为难得地扬扬嘴角似乎是个笑容,悄悄打了个招呼。

瑈璇却咧开嘴,眉花眼笑地挥了挥手。最早认识荣夏,还有些怕他,总是面无表情,冷冰冰的,也从不说话。后来接触多了,又一起经历了交趾的生死难关,发现荣夏其实面冷心热,激动起来比荣冬还要捉急。

人群一阵喧哗,贡院大门走出了考完的考生。一个,两个,三个……出来的渐渐多了,等候的家长都是一阵欢呼,大声唤着急忙迎上去。考生有疲惫不堪的,有神思恍惚的,有絮絮叨叨忙着诉苦的,有沉默不语眼含泪水的。。但是个个都是汗流浃背。今儿这天,实在太热了。

瑈璇和白烟玉也翘起脚,伸长了脖子望向贡院大门。今年的考生说是过了一万,人实在太多了。难为这江南贡院足够大,塞进去这么多人。

大门渐渐拥挤,考生以这个时候出场的最为集中。瑈璇白烟玉紧张地望着,生怕错过。偏生秀才们都是一样的蓝衫唐巾,又都热得满脸通红,辨认起来并不容易……瑈璇一头的汗,举袖子顺手擦了擦。

忽然,考生人群不知是谁绊了一下台阶,摔倒了,后面涌上的考生并不知晓前面的情形,继续涌出来,顿时压倒了一片。压在下面的高喊:“救命!救命!”后面反应过来的考生急忙停住脚步,无奈却被继续潮水般涌出的人流推倒,压向前方,也高声喊叫:“救命!救命!”。

众人大惊,等候的家长们蜂拥而上,门口的监巡官们急忙上前,场面一团混乱。无数的考生喊着叫着,还有人哭出来。大门内一个声音叫道:“后面出场的考生不要动!”大概是考官。人潮似乎慢慢停住了。可是仍有不少考生刹不住脚,压在了人堆上。

“姐姐!救命!姐姐!”瑈璇白烟玉听到这叫声急疯了,和其它家长一起拥上前。可是人小力弱,如何能挤得进?

“都让开!”随着一个冰冷的声音,一股大力冲开了人群。是荣夏!锦衣卫镇抚果然不是吃素的,带着手下侍卫三两下拦开了人群,隔挡在一旁。又一手一个地把考生拎起来,双臂连挥,终于倒下的人群都起来了。

瑈璇一眼看到最下面的一个,正是陈皓!心中一惊便往前奔,没想到身旁一个红影也在疾奔,两人一头撞上,顿时齐齐摔倒。

“姐姐!”“姐姐!”被压在最下面的两个考生被荣夏捞起,一齐叫着,扑了过来。“娘娘!”“娘娘!”无数的太监宫女围了上来。

瑈璇摔得不轻,陈皓扶着好容易爬了起来,一抬眼,吃了一惊。

一个大红宫装的女子,被一群内侍宫女簇拥着,掸灰尘的,擦面颊的,众人服侍着。女子却满脸怒容瞪着自己,一个少年扶着她,也叫着“姐姐!”

瑈璇愣了愣,不由笑了,这大概也是来接弟弟的,刚才两人听到“姐姐”的叫声一紧张,同时疾奔,可不就撞一起了。瑈璇笑道:“可撞到没有?你也是接弟弟?”

红装女子气得一瞪眼,内侍高声喝道:“大胆!这是我家娘娘!哪里来的草民,冲撞了娘娘还不赔罪?”

白烟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盈盈拜了两拜:“见过孙娘娘。”瑈璇这么一听,明白了。这红衣女就是皇太孙宫中的孙昭容孙巧。

瑈璇硬着头皮,也拜了两拜:“见过娘娘。”

孙巧眼一翻,却不发话让二人起来。刚才这一撞着实不轻,这会儿还觉得胳膊作痛。孙巧低下头,轻抚着弟弟孙重问道:“刚才怎么回事?可压痛了没?”

孙重撇着嘴,哭诉道:“压得好痛!姐姐!我吓死了!以为要压死了!”抬眼看到陈皓,一指陈皓:“就是他!摔在我前面,我才摔倒的!”陈皓辩解道:“我前面有人摔倒,我才摔倒的!”

不想“啪”地一声,孙巧抬手一个耳光扇过来:“敢顶嘴!”陈皓被扇得愣住,捂着脸呆呆问道:“你打人?”

瑈璇怔了怔,跳起身来:“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这么多人挤过来,谁是故意的不成?好在大家都没事,不就算了?”

孙巧鼻孔里哼出一声:“算了?说得轻巧!摔倒我弟弟,还撞倒我,算了?”扬了扬下巴,旁边的几个内侍拥上来,齐齐按住了瑈璇和陈皓。

瑈璇怒极,脸涨得通红:“你要干什么?”

孙巧冷冷地道:“无知草民!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死活!”喝一声:“掌嘴!”

一个中年内侍冲上来,扬手就要打在瑈璇脸上!

“住手!”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叫道。托住太监手的是荣夏,喊“住手”的却是本科考官。瑈璇抬眼一看:“尹大人!”

尹昌隆在明远楼上望见人群拥挤摔倒,急出一声冷汗。倘若有踩踏死伤事件发生,自己这主考官罪责可就大了。一边急急忙忙止住后面还要出场的考生,一边疏散门口的人群,看到无人受伤,正松了口气,在向荣夏致谢,一转头却看见孙昭容要打瑈璇。两人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同步奔来。荣夏身手快,尹昌隆却急忙出声喝止。

孙巧愣了愣,不理尹昌隆,侧头对荣夏哼了一声:“你反了你?”

荣夏惊得放下手,“噗通”跪倒说道:“臣一时情急,娘娘恕罪!刚才这一阵踩踏乃是人多拥挤所致,并非陈姑娘姐弟之过,求娘娘明察!”

“陈姑娘?”孙巧望向瑈璇,心中怒火更炽。

刚才看到白烟玉,孙巧已经猜想这丁香色衣衫的少女难道是先彰毅伯?那个又装男人,又装死,闹翻了朝廷的假状元?皇帝怕丢人,不让多说,可这个笑话还是传遍了前朝后廷。就是她,让皇太孙念念不忘,害得太孙妃和自己嫁给太孙三年半了,面都没见过几次!

孙巧瞥见掌嘴的内侍听到荣夏的话,放下手后退了几步,不禁恼怒至极,冲上前,左右开弓,“啪”“啪”两声重重打在瑈璇脸上!

瑈璇被内侍们架住了,动弹不得,生生挨了这两下,被打得头晕眼花,嘴角渗出血丝。

荣夏大惊,跪在地上连叫:“娘娘!不可!”却也不敢起身阻拦孙巧。

白烟玉扑上来,挡在瑈璇之前,叫声“瑈璇!”泪水已经涌了出来。陈皓叫着“姐姐!姐姐!”也被几个内侍架住了,动不了。

尹昌隆怒气上冲,一挥手,一群考场巡监,也就是维护考场秩序的士兵快步奔上,拦在了孙巧身前。尹昌隆躬身道:“娘娘!微臣忝为本科主考,贡院一应事情微臣自会处置,所有过错亦由微臣一人承担!娘娘不可在此乱了王法!”

孙巧冷哼一声:“这草民撞了我,她弟弟害我弟弟摔倒。尹大人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