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主公,莫忘归(一)

所幸池水不深,方及陈白起的腰际,她虽一身湿透狼狈,却撑岸缓缓站了起来。

“陈焕仙!我姜宣真是瞎了眼才认你是我唯一的好友!好,你讲得好,简直太好了!你问心无愧,你谁都不敢辜负,便只好牺牲我一人来成全你的忠贞,你的信仰!”

他愤然转身,便疾步离去。

而陈白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少年走得急切,从步履与背影皆能看出他的悲愤与哀恨之情。

她并没有从池中起来,而是弯下腰在池底摸索了起来,许久,方从淤泥底中摸出一支玉笛。

她垂睫盯着这支玉笛许久,借着稀薄的月光,指尖轻轻摩挲着玉面上雕刻的“仙”字。

“每个人的境遇如果都能够自行选择,我想我本愿是保全你,而非牺牲你的……”

——

姜宣一路疾奔至寝殿,便斥退了所有侍卫,大醉了一场,姜斐收到消息急忙赶过来时,便被已经醉得神智不清的姜宣抱着腰哭诉。

“哥,为什么我不是她的不辜负,而是她的牺牲,她何以如此狠心待我?!”

姜斐听了姜宣的话,本不解其意,后来遣心腹一打听方知前后缘由,不由得心中一酸,同时亦明白那个叫“陈焕仙”的同窗再次伤了他。

“那阿兄便杀了她!”姜斐一向斯文儒雅的面上露出冷意。

“不要——”姜宣却急声阻道:“不要杀她……为何要杀她?只要、只要杀了孟尝君,杀了那该死的田文,她便会知道,我方才是她最正确的选择……”

姜斐低头,怒其不急道:“你对她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姜宣忽然怔愣了一下,他似呓语般道:“我方才也对她讲过这句话……我讲她为何要执迷不悟?却原来我与她是一般的,她越不放手,我便亦不会放手,我与她竟是如此相似,不亲眼看到结局便是死亦不会瞑目的啊……”

姜斐见他断断续续讲完一番醉话,便闭上了眼睛,他长叹了一声。

“宣弟,你放心,你想要陈焕仙,想要孟尝君的命,阿兄定会倾尽全力,替你达成心愿的!”

——

吱吱吱——窗外风声不停,传来树叶跟房檐的摩擦之音。

陈白起于睡梦之中蓦地睁开了眼睛。

她侧过眼,透过窗棂缝隙射进的月光,看到了她枕边的“小蜘”。

“你怎么回来了?”

她起身,取过一旁的外衣罩在肩头,心觉有异,便开启了与“小蚊”的视野共享。

嗡嗡嗡嗡……小蚊就像一个移动的摄像仪转动着影像。

她见孟尝君深夜独自一人出了门,门外无人把守,而他所在的这个地方就像一座无人凋零的废墟一般,灰败破旧,腐蚀的绿藤爬满了荒凉的墙体,颓垣废井。

看这情况着实不对,孟尝君到底要去哪里?

陈白起迅速穿好衣物,随手将“小蜘”放在肩头,一挥手,便化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黑雾匿遁而去。

陈白起与孟尝君被拘禁的地方显然不同,他们带进宫的侍卫被当场斩杀了,而她则被单独关押到一栋楼中,四处黛色魏然,兵卫成林。

如此一看,她这“待遇”倒是颇佳,她本以为她会被送到什么脏乱马厩或者黑牢里锁着,不见天日。

她将“小蜘”与“小蚊”留在了孟尝君身边,可随意应变,倒也不怕他会发生什么意外。

庭院外看守严峻,而庭院内却疏枝斜影,花团锦簇,远处一池幽静池水氤氲起一层薄雾,她身旁一棵十年银杏树飘落着绿叶,正静思放空,忽闻一阵脆声短笛之音。

笛音悠扬,优美的韵律在耳边蔓延开来,尤其在这静谧昏暗时分,一切皆无明亮,唯它烟波宁绕,犹如溪水敲铃,洗尘净欲,婉转缥缈,入耳不由人心一静。

陈白起并不打扰,也没回头张望,她只阖目将此曲尽收于耳,慢慢品味意会尽后,方转过身去。

此时,她身后之人将玉笛离唇,缓缓抬目望来。

孤瘦而精致的面容,一双琉璃珠般冰澈的眸子,介于少年与青年的模糊界限,杏叶拂过他繁美的章纹衣襟,清美身影于薄雾中,如玉树琼枝。

陈白起抿唇一笑,目光似遇熟人一般温切:“姜宣,许久不见,你倒是长大了。”

可不是吗?青骢金鞭少年的一身孤傲与青涩已一去不复返了。

姜宣听了她的话依旧面无表情,那两丸如浸泡于水中的玉珠子冷冷地盯着她。

陈白起又轻笑一声,道:“我先前倒是奇怪,别的侍卫都被干净利落地斩杀了,却留下我一人被送至这华美楼栋内,不束不缚,看到你……我却一下知道了。”

终于,姜宣出声了:“陈焕仙,你如今讲这番话是想与我讲旧情吗?”

姜宣声音冷冽,如泉水覆雪,冰凌凌地划过人的耳膜。

陈白起沉默了一下,她目光移转至他手上,道:“还不知你会吹笛?”

姜宣迈步走近,他面目依旧冷寂,少年老成,他将手中松握的玉笛瞥了一眼,沉顿一下,便手腕一抬,随手便其掷进了池水中。

“扑通”一声,玉笛便没沉入了池水当中,瞬息便难觅其踪影。

“先前无聊,便想着学一艺以会好友,想来却是我自作多情,如今便是不需要了。”他嗤之一声。

陈白起对他的动作跟话语颇感无语。

她心道,倘若真不需要你又何须特意讲出来,专程跑至她面前一丝不苟地演奏完一曲,又将之抛弃,这般前后矛盾作态摆明了不就是在闹脾气?

陈白起欲言又止道:“姜宣……”

“姜宣乃本公的名,岂是尔等白衣能唤的?”姜宣淡漠喝止。

陈白起眉心一跳,立即从善如流地改口,她拱手道:“是焕仙逾越了,请公子宣恕罪。”

姜宣听完,不觉痛快便反胸闷,他颦起眉头,下颌收紧。

“你知我为何见你?”

陈白起心中大抵能猜出,但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疑惑,省得他真的恼羞成怒下不了台。

姜宣见此冷嘲一声:“你也有不知之事?陈焕仙,跟了孟尝君这厮,你的聪明才智都倒退了。”

陈白起无奈一笑,也不与他口头争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