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瑨今年十九,举人出身,除了太老实倒也没别的毛病。只是曾说过一门亲,迎娶后第三日归宁,新娘竟跟着情郎私奔了。这便在京落下笑话,笑严家的同时总要嚼嚼舌根,道莫不是二人同房严家少爷不行?这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严瑨又气又羞如何不肯再娶,于是耽误了两年。
宁氏正合计着,叶家请的茶艺师傅来了,坐在一旁烹茶。烫壶洗茶,冲泡封壶……眼看着一道道工序齐了,师傅分茶伸手示意,陈氏笑道:“这是我们家二爷从江南带回来的龙井,也给严二夫人尝尝鲜。”说着,回首看了容嫣道:“嫣儿,给严二夫人端一杯吧。”
这话一出,正看戏的容嫣回神愣住。只道是礼节也没多想便送去了。笑道:“严夫人请喝茶。”
容嫣不明白,宁氏可是懂,脸当即沉了下来,冷哼道:“这不明不白的茶,我可不敢接。叶夫人,您心思还真是深啊。”
话一出口,身后的严瑨扯了扯母亲的衣袖,被宁氏猛地甩开了。
陈氏愣住,这话好不难听。明明方才好好的,怎送杯茶的功夫怎就变了脸了。眼见着热脸忽冷,阴得跟谁欠了她似的,陈氏也来气了。便是有误会也不用这般甩脸子吧,还鸿胪寺少卿夫人呢,礼数都不知道都学哪去了。
“人家不喝,嫣儿回来吧。”
容嫣站那没动,左右瞧瞧恍然大悟。方才两位夫人的话她不是没听着,只当是玩笑没在意,这会儿瞧着宁氏的脸色可是懂了,合着今天看戏不是目的,相亲才是吧。
低头看了看茶,容嫣笑了。“严二夫人,这可不是不明不白的茶。这茶名为狮峰龙井,是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产量极少,乃皇家贡品。若非我家舅父是皇商,常人还真是品不到呢。舅母惦记您给你尝尝,为表敬意让我来给您端来,您说不敢接可真是太客气了。
春熙,给严二夫人敬茶。”说着,容嫣微抬下颌,气势清冷地把手伸了出去。
春熙应声,接过茶瓮声瓮气道:“夫人喝茶。”
瞧着那茶宁氏脸都绿了。她本以为今儿相亲说的是叶家二房的叶衾,没成想竟是这个嫁过的容嫣。自己儿子再不济也不会娶个嫁过更不会生养的吧,陈氏不带这么糟践人的。
这端茶的意思谁不清楚,不就是认认姑娘,瞧瞧模样举止。见是容嫣,宁氏带气本想折辱一番,却被她几句话怼得心堵。自己说的可是“人”,她偏往“茶”上引!什么贡品,尝不到的,话里话外讽刺自己没见识。还找了这么个人端茶来,瞧着握茶杯的那双糙手,心里好不翻腾。这丫头若在严府三等都算不上,可有资格伺候自己!
伺候她?让春熙去容嫣都觉得亏了春熙。
宁氏依旧不接,容嫣对着春熙道:“夫人不喝,再端便凉了,你喝了吧。”
话一出,众人都惊了,然更惊的是单纯的春熙连个推辞都没有居然真的喝了。
宁氏脸从绿到红,霎时间又白得吓人。陈氏也觉得有些失礼,可心里又好不痛快。见容嫣坐回来继续看戏,讪讪地也没敢搭个话。
然宁氏此刻可是不让了——
自己做了什么要受他们这般羞辱。呵,不就是个皇商吗?气派什么!叶三爷厉害,也不过就是个讲经授课的先生,岂能与入阁的大爷相比。那容嫣,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容家破败才跟了叶家。这才几天便真把自己当叶家小姐了,别忘了你可姓容!
宁氏推开拍着桌子起身,把众人吓了一跳,姨娘正喂着怀里的寄尧喝甜水,手一抖洒了寄尧一身。瞧她那掐腰甩帕子的模样,容嫣突然想起一个人,她二婶母“万氏”——
“严二夫人,糟践人不待您这样的,还带着个小……”
宁氏话未完,只见叶家雅间突然进了个人,大伙齐齐望去。
男子三十上下,相貌硬朗,脊背挺拔,一身玄青曳撒衬得他气宇轩昂威风凛凛,让人看了自生三分敬意,不由得脖子都抬了起来想要去仰视。
陈氏辨认许久才认出来,这是昌平侯世子赵子颛。
赵子颛微笑,可笑容依旧威严。这也怪不得他,他们家世代武将,他父亲昌平侯乃中军都督府大都督,在朝炙手可热。他也自幼便随父出征,如今是平羌将军。
而昌平侯,便是容嫣的姑父——
“叶夫人,打扰了。”赵子颛施礼道。
陈氏回礼。
“母亲听闻表妹入京,一直惦念着,本想请表妹来府上一叙,怎奈表妹又去了宛平。方才陪母亲和弟妹听戏,听闻叶夫人携家眷来此,估量表妹也在,母亲便遣我来冒昧询问。”说罢,他目光淡淡一扫便对上了容嫣,含笑颌首。
容嫣很惊讶她能把自己认出来,于是看了眼陈氏,见陈氏点头,便带着下人随他去见姑母了。
赵子颛领着容嫣走了,全程没看严家人一眼,陈氏缓过神来再瞧过去。宁氏早就没了方才的嚣张,对着陈氏抽了抽脸,讨好似的一笑,庆幸自己方才那些话没都道出来。
那可是昌平侯啊……
容嫣跟着这个表兄去了,本想询问姑母可好,然见到赵子颛那张脸,她一个字都吐不出,好生的威势。
到了楼下包间,容嫣带着嬷嬷方一入门,门便被关上了。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便听屏风后熟悉的嗓音带着笑声道了句:
“相亲是吧,可中意了?”
“你为何要随她去?”沈氏倚在罗汉床上,音声无力。
寄临瞧出祖母是累了,早了嬷嬷一步将引枕垫在她身后,道:“祖母不是也想让我去吗?”
沈氏瞄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淡淡,指了指对面的圈椅。待叶寄临坐了,她叹道:“我为何让你去,你可清楚?”
“清楚。”寄临应,未及祖母再开口,他又道:“祖母,我想娶表姐。”
沈氏微惊。她心里是这个打算,可没想到孙儿竟自己提出了。
“你可知道娶她意味着什么,要承受什么。”
寄临依旧平淡应:“知道,这些我都不在乎,至于母亲,我会让她同意的。”
“这我相信你,但我不能这么快决定。”沈氏坐直了身子,平静地看着孙儿,眸色深沉。“我何为让你随她去,就是让你想清楚你对她的情分。我希望你是真的有情才应下的,而不是碍于我的想法,毕竟日后生活的是你们两个,我也不想嫣儿只是为了嫁而嫁,那你与秦晏之又有何区别。”
“祖母,您若问我和表姐的情分有多深,我答不出,但我就是想日日都能见到她,想要护着她对她好,想和她举案齐眉相守一生。”
“那你日后可会后悔?”
“不会。”
他连个犹豫都没有,沈氏了解这个孙儿,没有深思熟虑不会随便开口的。何况这么些年,他心里始终没将容嫣放下过。
“好,那你便随她去吧。但万不要耽误春闱惹你母亲不高兴,如此便是让嫣儿为难了。”沈氏笑笑,然紧绷的皱纹始终未缓,她意味深长道:“春闱三年一次,可良人一世一人。错过了,便休要再错了。”
当夜,陈氏得知儿子要去肃宁的消息心神不宁。老太太决定的事她反驳不了,只得拉着夫君叶承弼抱怨。
“你倒是想想办法,别让儿子去啊。”
叶承弼正翻着明日给要敬王讲授的文案,不走心应了句:“他肯定能考中,夫人不必忧心。”
就知道他心都不在这个家上。“我是担忧这个吗?是母亲的心思,旁人不挑偏就让他去。”
“他们俩自小便关系好。”
“只怕母亲还嫌他们关系不能更好!”陈氏哼道。
叶承弼抬头。妻子赋性贞娴,很少听她这般阴阳怪气地。于是放下了手里的书册,走到床边陪她坐下。
“你这是何意?”
“怕是母亲想要撮合他二人啊。”陈氏拉着夫君焦急道。
“不能。”叶承弼也有点惊,然细细品味母亲还真是有那么点念头。
儿子出类拔萃乃人之俊杰,年纪尚轻又没有过婚娶,让他娶一个和离的女人,这……确实有点说不过去。可沉淀下来想想,要他娶的不是别人,而是青梅竹马的容嫣,那可是自己妹妹的孩子,他疼爱的外甥女。她经历何等苦楚磨难,眼下他们不疼惜她,谁还会疼惜她。
“娶便娶吧,我瞧着临儿也是愿意的,不然不会主动要与她同行。”
听闻这话,陈氏彻底怒了。“你还是不是他父亲啊,你便这么毁你儿子,嫣儿因何和离的?无后啊,即便我不介意她嫁过,可这个我绝对接受不了。我是做母亲的人,你能不能站在我为母的角度想想。”
话也没错,那个父母愿儿女无后呢。叶承弼曾在二哥那听了那么一嘴,知晓容嫣无后的原因,可眼下要他这个做舅舅的开口,他说不出来。
“容嫣与秦晏之两地,是没机会而已。你安心,我叶家世代为善积福,不会无后的。再不济……你给他纳通房便是!”
叶承弼翻身上床,最后这句几乎是咬着牙嘟囔出来的。待陈氏反应过来,只瞧见夫君一个脊背,如何都叫不起他,气得陈氏搡了他一把。
就知道这事靠不得他,还得自己想辙。
陈氏整整一夜未睡,早上起来的时候眼睛通亮,眼圈却黑了不少。小丫鬟为了给她遮住便多施了层粉,衬得休息不佳的脸色更白了。
“哟,三弟妹,你这脸色不好,可是病了?”
一早给老太太问安时,蒋氏来了一嘴。这一声,大火都瞧过来,连老太太也不禁多扫了她两眼。陈氏心里懊糟,若非知道这位二嫂性格爽直,有什么说什么,不藏心眼,她真以为她是故意的。
她强笑道:“谢二嫂惦记了,是昨晚没休息好。今儿不是十五吗,我昨晚嘱咐婆子们筹备家宴晚了些,又算计着今晚闹花灯,孩子们定是要去看的,咱们女人家也得走桥去百病不是。”
“瞧瞧,家里这点事都得你操心,可是辛苦,二嫂怪过意不去的。”蒋氏殷切道。
“应该的,二嫂随二伯在外,也没少了为这家奔波。”陈氏笑了,又问“二嫂晚上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