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了个长辈说这句话,孟长青会觉得是责备,可同辈之间说这么一句却是再平常不过。大多数人说这话,说明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中,也就是没生气。孟长青听出来后,心中松了口气,尴尬也散了些。他立刻道:“是我莽撞了。”
两人站着不动,雪下得又大,孟长青尬了半天,见他不走,干脆就请他进院子坐坐。他就住在这大殿隔壁。
孟长青进了院子,去点灯了。
观沧海看着在廊下点灯的孟长青,不停地收拾着自己刚刚被孟长青弄乱的衣领。在他的印象中,孟长青是个非常规矩的人,经手的事情少有差错,人也没什么脾气,很乖。孟长青小时候,谢仲春还会说他顽劣,后来谢仲春便没有再提了。而今观沧海才隐隐回过神,当年仙界大典,为何长白宗洪阳真人吴鹤楼光凭背影就一眼认出孟长青是孟观之的儿子。
父子总是有些相似的。孟观之名震天下时,那是少年成名,桀骜无匹。孟长青骨子里是有些少年心性的,只是在师长面前压着。
观沧海看着提着盏灯朝着他走过来的孟长青,低声问道:“你很喜欢下山游历?”
“什么?”孟长青把灯在观沧海面前放下了,他其实有些没想到,观沧海真的愿意进来坐坐,从他这两日的观察来看,观沧海似乎习惯独来独往。想起谢怀风的那番话,他下意识多看了两眼观沧海。院子里的雪打着卷落下来,观沧海一身道袍跟雪一个颜色,怎么看都不像是图谋不轨的邪修,倒像是化外的宗师。
他更觉得自己刚刚手贱了。
观沧海问他,“比起在山中清修,你似乎更喜欢云游四方,山中的日子很难熬吗?”
孟长青不知道观沧海怎么忽然问他这些,半晌道:“不是。”
“那是为何?”
孟长青看了眼观沧海,一边想着两人也不熟,这人怎么突然问自己这些,一边又想着反正这人也不可能上玄武,他说了句实话,“多大的本事做多大的事,修士拥有比普通人更多的机缘与福泽,自当以背负天道为己任,若是一辈子只留在山中修道,那这道只是为了自己一人而修,好像没什么意思。”
观沧海低声道:“你真的想下山?”
“在玄武,出师了就可以下山,可从此再难回玄武。”孟长青看向观沧海,他以为观沧海问这些是因为不懂,所以他解释了一句,又道:“话说道友似乎对玄武很感兴趣?”
观沧海闻声沉默了一会儿,移开视线看向那佛寺的宝刹,许久他才低声道:“境界高低不在于走了多远,看了多少,有人走过万里路仍是茫然,而有人立地就能成佛。”他回头看着孟长青,“正因为修士身负天命,行事更要谨慎,少年心性不定,冲动之下很容易干涉天常,铸下大错,这是玄武修道先修心的本意。”
孟长青看着他,闻声忽然微微一拧眉,这人是在给他解释玄武那祖训?
观沧海看着孟长青,“天行有常,仁非仁,义非义,善未必有善报,恶未必有恶果,一片赤诚去做的未必是对的,也许还会招来始料不及的灾祸。”
孟长青颇为诧异地看着观沧海,他还是他这些日子第一次听见观沧海说这么长一番话,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观沧海见孟长青不说话,低声道:“东临修士曾是天下最多的,自负天命倒行逆施,黄祖之后,东临大乱,正统修士仅剩玄武数百人而已。所以当年玄武立下规矩约束弟子,告诫后人天行有常,牢记前车之鉴,不要轻易插手人间之事。”
“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观沧海低声道:“这都不是什么讳莫如深的东西。你可以询问你的师长,他们会告诉你,为何什么都不问?”说到这儿,他忽然极轻微地顿了下,半晌才道:“你很怕你师父?”
孟长青一时语塞,又有点被忽然戳穿的尴尬,半晌才道:“不会,说怕倒是不至于……”他有些接不上话,从小到大他确实很少去问李道玄什么,李道玄虽是他的师父,但其实亲自指点他的地方并不多,而且李道玄喜静,他在李道玄面前大声说话都不太敢,更别说放肆了。
他自幼在玄武的书院读书修道,凡事有疑惑,第一反应是去问书院里的先生们。而在他询问的几位先生中,又以齐先生为最。齐先生是个比较狂的人,平生云游四海看遍山川,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本人非常蔑视玄武不准弟子下山的规矩。
这规矩,有功有过吧。
孟长青是第一次听见这规矩中还有这么一番缘由。他看向观沧海,却发现观沧海正望着他。
观沧海没有继续说话,也没有移开视线,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回过头望着院子中的飞雪,终于道:“你真的想下山?”
孟长青一时语塞。
在玄武,弟子若是真的能够随心所欲的下山,这就是出师,而一旦出师,再上山就不怎么容易了。
孟长青思索下山这件事的时候,从始至终都挺明白的。他从来不觉得李道玄会离不开他,或者说李道玄会舍不得他,李道玄的性子瞧着有些冷,某种程度上而言,确实有些冷,天地造化有常态,凡事有始必有终,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缘分,李道玄是得道多年的金仙,比谁都清楚这些,而对于一个师父而言,弟子出师总不至于是坏事。
这件事说穿了是孟长青他自己在犹豫,玄武山上有他的师兄弟,那里是他的家,山上还住着他师父,他知道凡是弟子必然有出师那一日,可他依旧舍不得这些人,因为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人。
一直到最后,孟长青也没说话。
观沧海没听见孟长青的声音,心中明白过来。
他记起当初谢仲春烦恼李岳阳的下山事宜,提到这一代弟子,说了有资格出师下山的两个弟子,一个是李岳阳,一个便是孟长青。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南乡子是把孟长青摆在李岳阳之前的,谢仲春问他为何这么排,南乡子蘸水用食指在案上慢腾腾地写了一个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