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明白,将愉妃的东西从储秀宫折腾到钟粹宫去,那没个十天半月的都折腾不完,可见皇上下手更早。只是这些别说愉妃自己完全没听得见风声去,便是连婉兮和语琴她们都被瞒住了。
语琴叹了口气,“皇上啊,终究还是替你顾着胎气,便什么都不想叫你操心,暗地里早就布置完了。亏咱们昨儿还那一顿折腾……怪不得皇上一开场就离席了,他啊是用不着看,也舍不得看你被惊动了去吧。”
婉兮低低垂首,努力控制着笑意,“总归,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语琴除了叹气还是叹气,“这会子啊我倒庆幸昨儿那出戏,是我出头来演,没惊动你;要不然若是你出头啊,我都担心皇上给拦下来。他啊,之所以不动声色,就是不想叫你惊动着呢。”
婉兮眸光含笑,“所以昨儿看见姐姐唱念做打均得宜,皇上这才放心而去啊。由此可见,皇上可是信得过姐姐去呢,将那么大个戏台子都空出来,可着姐姐挥洒呢!”
“呸!”语琴红了脸,扬手又作势拍打了婉兮一下儿,“我再挥洒,他老人家也不稀罕看啊!……不过若是你担纲,他才不会走呢。”
婉兮连忙撒娇,“姐姐千万别这样说……皇上昨儿离席,那是为了策问举子们去呢。”
语琴便又啐了一声儿,“你不说这个,我还作罢了;偏你要说这个,那我就更不依了!皇上策问举子在哪儿啊,那不是得在太和殿么!太和殿在哪儿啊,那是在宫里啊!——可是皇上昨儿又是在哪儿呢,他是在园子里啊!”
“所以我说啊,他才不真的是为了什么策问举子而离开的,他就是心有成竹之外,又不稀罕看我演戏,这便借故退开了……”
语琴当真句句在理,婉兮都没办法反驳了。
谁叫皇上昨儿的确是在园子里啊,他哪儿回宫来,又怎么能在太和殿策问举子们呢?
“不管怎样,这会子姐姐可乐一乐吧。”婉兮凑过去缠磨语琴,“姐姐再说那些话,那我便无地自容了”
语琴这才释然一笑,“呸,我刚刚儿都忘了我自己多大年岁了。三十七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女孩儿时候似的,就忍不住酸你几句呢!”
“你说你啊,连我都忍不住因为你而拈了酸去;你又叫其他那些人怎么活呢?”
“姐姐”婉兮揽住语琴的手臂撒娇地摇。
语琴无奈地叹气,“算了,不说了就是。否则你这张脸皮都快红破了。”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子,终于平静下来。
语琴转头望向窗外,“愉妃自是活该,可是我这会子却是要忍不住去猜,那储秀宫空出来,又要叫谁住进去?”
婉兮倒是淡淡的,“储秀宫必定要修缮,这一动,怕是一年半载的都修不完。总归这会子还住不进人去,姐姐等到修完了再去想,就也是了。”
语琴便也点点头,“总归啊,无论是谁住进储秀宫里,都没有你的永寿宫离皇上近!况且你这永寿宫,在乾隆十年你正式封贵人、晋嫔位之前,整整十年都没人住。皇上可不就是等着你正式进封,独指给你么!”
婉兮装傻地笑,“哦?有么?哎哟,乾隆十年,这都十五年前的事儿了,我哪儿记得清楚去?”
语琴恼得直掐婉兮,“你还敢跟我装傻了是不?”
婉兮抬手拍拍脑门儿,“……姐姐冤枉我,我哪里有装傻?我怀着孩子呢,这会子是真傻啦!”
五月初十日,祭地礼成,回到宫中的皇帝亲御乾清宫,行礼,恭览玉牒。
玉牒为皇家族谱,每十年编续一次。大清玉牒共有两套,一套存于京师的“皇史宬”;另外还要恭送一套去盛京故宫存放。
在宗室玉牒中,以帝系为统,按照辈份为序,每一辈首列皇帝,自近支推及远支;以及皇太子的册立、后妃的晋位情形等。但是并非所有后妃都能载入玉牒,唯有诞育了子女者方可载入。
便也是在这一日,皇帝从礼部呈进的皇贵妃苏婉柔的谥号中,选定了“纯惠”二字。自此皇贵妃苏婉柔册谥为“纯惠皇贵妃”。(纯惠皇贵妃的谥号不是皇帝钦定的,由此可见,又比另外几位低了去)
册谥的诏书亦传谕六宫,令后宫皆知。
那拉氏接完旨意,起身之后便也忍不住冷笑一声儿,“纯惠皇贵妃,好,好。终究,也算命好,一个汉女,如今这便是给正式载入玉牒了。”
“只是这些册文里的话,文绉绉的,我听可听不明白。”那拉氏不由得朝南边儿——永寿宫的方向望了一眼,“不过我倒是记住了纯惠四月里册封皇贵妃的册文里的一句话:‘式令仪于圭璧’……皇上心里,总不过对后宫德行的嘉许之词,就这么几个字儿了吧?
“好歹那是给纯惠册封皇贵妃的册文,倒还又是‘令’啊,又是‘圭’的,怎么都跟永寿宫连一块儿去了。可怜纯惠那会子已在弥留,却还要听着像进封旁人似的。”
塔娜轻叹一声,轻声劝道:“总归那是纯惠皇贵妃的事儿,主子何苦替她计较?奴才倒是记着‘令’字倒是许多内廷主位的册文、祭文里时常出现的,又不是唯独指令贵妃一人……”
那拉氏却是倏然转眸,盯住塔娜。
“你说的没错,这个‘令’字几乎出现在每一位内廷主位的册文和祭文里!那又何尝不是说,皇上对后宫之德,最好的定位,就是这个‘令’字?”
“而皇上他,更是只把这个‘令’字,给了那个人为封号啊!”
塔娜也是怔住,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极力地调整心绪,用力一笑,“不管怎样,这会子皇上将愉妃从储秀宫里挪出来了,那便也是好事儿!主子想想这个,心下必定能舒坦些了。”
那拉氏眉头高挑,想了想,便也哼了一声儿,“倒也是。总归啊,皇上给了‘令’字给那人做封号,到如今都十五年了;我还计较那个做什么!”
“这会子,我只顾着我的永璂就是了。反正这会子她已经没有皇子了,倒是瞧着愉妃那模样儿,更叫我痛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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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亦即五月初六日,皇帝奉皇太后、带领后宫从圆明园还宫。
从这一天起,皇帝要为了祭地之礼,入斋宫开始斋戒。
内廷主位给皇帝、皇太后、皇后三宫行礼恭送之后,也各自还宫。
正月离开紫禁城,挪到园子里时,东西六宫还宫主俱全;而此时回来,钟粹宫的皇贵妃苏婉柔却已经不在人世。
这钟粹宫便成了无主之宫。
想到此处,婉兮等人都人都不由得叹息一声儿。尤其是同住在东六宫的语琴、颖妃和婉嫔,都觉着一往东六宫回去,路过或者望向钟粹宫的方向去,这心里都觉着空落落的。
昨儿刚发生鄂常在的事儿,今儿回到宫里,愉妃也是垂首敛眉,无声无语。不想多出一声儿,以免又引人注目了。
可是当她回到自己的储秀宫,一进宫门,却还是忍不住惊得叫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愉妃眼前所见,正殿明间儿里的宝座下地坪上所铺设的地毡已经撤掉,暂时只露出黯淡的木制地坪来,漆色凋零;宝座后的屏风也撤走了,只剩下那宝座光秃秃、孤零零地摆在那处,一派萧条之感。
而左右次间、暖阁里,一应原来的坐褥、帐帘、铺宫陈设等竟然也都该拆的拆、该卸的卸,摆了一地的杂乱,全然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儿。
听见动静,储秀宫的首领太监张三喜急忙上前跪倒,“奴才迎愉妃主子来迟,奴才给愉妃主子请安了。”
宫内一应太监都出来一同跪倒请安。
愉妃眯眼盯着张三喜,“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不过才走几个月去,回来便连自己的寝宫都不认得了,倒像是走错了地方儿。”
张三喜忙叩首,“回愉妃主,主子不在宫中,奴才自然不敢擅动半点儿。奴才这是接了宫殿监的令,叫奴才带人搬动的,奴才这才动的。”
说着话儿,外头来报,说宫殿监总管太监高玉前来请安。
愉妃便吸一口气,知道高玉这便是来正式给个说法了。
高玉进来,先恭恭敬敬跪倒,给愉妃请双腿跪安,“奴才给愉妃主子道喜了。”
愉妃自己也控制不住,先闭了闭眼,“……说吧。”
宫里凡事皆称喜。只是这“喜”是旁人嘴里的,放到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那就只有自己才清楚了。
高玉含笑道,“宫里各宫苑,皆有每隔些年便需修缮、更新之例。愉妃主子居储秀宫多年,储秀宫里也有多年未曾修葺过了。如今看着,储秀宫内外,不少梁檐彩画有剥落之处;柱子、梁椽虫蛀之处……兼之内里棚顶、墙面皆有不同等处陈旧、污渍等。宫殿监、内务府早已上报有年”
“愉妃主子居住在这样儿的宫里,着实委屈了愉妃主子去。皇上下旨,便赶着这次的机会,请愉妃主子移步,到先皇贵妃主子曾居住的的钟粹宫去。”
愉妃心下便是咯噔一声儿,“你是说,皇上下旨将我挪到钟粹宫去?!”
高玉笑眯眯道,“正是。皇上旨意里说,愉妃主子从前就是钟粹宫里的贵人,对钟粹宫的情分自是深厚。如今先皇贵妃已然薨逝,钟粹宫一时空下来无人做主,那这内廷主位里,便没人比愉妃主子更适合挪回去了。”
愉妃盯住高玉。皇上这话儿说的,叫她竟然无语反驳!
她深深吸气,抬眸望向高天,“那便多谢皇上的体恤了。只是我倒以为,终究先皇贵妃四月里刚薨逝,如今还不满一个月,那钟粹宫里怕也该摆设些念想之物才是,又如何合适这样快就挪动人进去?”
高玉含笑点头,“愉妃主子说的自然有理。只是皇上口谕,已经将先皇贵妃的喜容、生前物件儿等,都挪到长春宫去了。总归与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等几位的喜容、遗物一同供奉即可。钟粹宫依旧著人居住。”
愉妃轻轻闭了闭眼,心下已然知道,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
她缓缓转身,向南,朝养心殿的方向行跪礼谢恩,“妾身,谢皇上恩典。”
礼罢起身,高玉含笑道,“愉妃主子的一应物件儿,奴才等早已著储秀宫内太监全挪到钟粹宫了。愉妃主子这便动身前往即可。奴才这便吩咐,替愉妃主子备轿?”
连一个奴才都在撵她!
愉妃深深吸气,将心底闷气压住,竭力维持表面的平静,轻轻点头,“不忙。好歹我在这储秀宫里,也住了十多年了,如今说要挪出去,还当真有些舍不得。便叫我再延宕一会子,四处再瞧瞧,稍后就过去了。”
“高总管,你是大忙人儿,我不敢留你继续在这儿陪着我。你请便吧。”
高玉便也笑笑应了,跪倒告退而去。
高玉走了,白常在也上前来,轻声道,“小妾陪愉妃娘娘四处看看吧?”
愉妃苦笑,“不用了,你先过去吧。那边儿怕是还没妥帖,你自己的寝殿里也需要你重新亲自归置。”
“我自己在这边看看,不多会儿就也回去了。”
白常在这便半蹲告退。
储秀宫里的人陆续离开,便安静了下来。愉妃只带着三丹一人,绕着这储秀宫前前后后地走。
“三丹啊,你还记得么,我在这储秀宫里,已是住了多少年了?”
三丹听得出主子这语气里的沉重和哀戚,垂首轻声答,“……乾隆十年,慧贤皇贵妃薨逝。便是从那一年,主子便入主储秀宫了。算到今日,已然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是啊,都十五年了。”愉妃轻轻闭了闭眼,“所以也难怪高玉他们说这宫里陈旧,该重新修葺一番了。因了这样的理由,将我给挪出去,当真是太合情合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