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瞧主子娘娘这样不喜欢,妾身便忍不住担心——主子娘娘怕是冷着入口的吧?那这黄酒便变成了醋一般,那便当真不合适了。”
那拉氏倏然挑眸,冷意毕现。
婉兮却含笑错开了目光,只对着玉蝉道,“不过不要紧。酒是好酒,便永远都是好酒,便是主子娘娘退回来了,咱们自己留着就是。”
“烫过的酒便是冷了,也坏不了,回头咱们拿回去重新再烫热了,喝下去依旧可口、暖心。“
玉蝉便也含笑屈膝接着。
婉兮回眸又瞟了那拉氏一眼,“主子娘娘放心,这酒妾身必定不糟践了。李时珍都说‘腊月酿造之酒,经数十年不坏’。这酒,妾身会和皇上一起,替主子娘娘喝下去的。”
那拉氏登时细眼圆睁,恨恨瞪住婉兮。
婉兮一笑抬眸,迎上那拉氏的目光,没有半点闪躲;就在那拉氏的目光里,含笑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稳稳坐定。
语琴噙着笑看完了这一幕,不由得含笑与婉兮耳语道,“你今儿倒是不惯着她脾气了”
婉兮缓缓舒一口气,“她昨晚儿,几次三番叫人到我岛上去叫起儿,又何尝对我客气半分了?我这些年来,该忍她的,忍了;该表达我心意的,也都表达过了,她却依旧将我当做辛者库的奴才看,我自己忍得,我这贵妃的位分也忍不得,我更不会叫孩子们也这么忍着!”
坤宁宫家宴那晚,三个孩子随着皇太后一起到了坤宁宫,永璂抢先率众给皇太后请安磕头;之后皇子皇孙们互相行礼请安,小鹿儿便也去给十二哥行礼。
婉兮亲眼看见,就在那一刻,永璂却伸手一把将小鹿儿给扒拉开。
小鹿儿回来委屈地问她,“为何十二哥不叫我给他行礼?是他没准备荷包,没银子给我压岁么?那没事儿啊,我不要他的银子就是。”
幸亏那会子人多,旁人兴许是没看见孩子们之间这点子小举动。可是婉兮看见了,又听了孩子这委屈的话,那疼便在她心上泛滥开,忍都忍不下。
无论那日那拉氏怎么对她,她自己倒都能看淡些;可是孩子若也因为这个受委屈,那对不住了,她必定原样奉还!——她自是不能还给永璂那小孩子,那她就只好还给那拉氏了。
不多时六宫齐聚,外头也传进话来,说皇上马上就到。
那拉氏面上一亮,忙起身,率领六宫迎到“天地一家春”正门口。
远远地,只见皇帝的暖轿后,还另外跟着一顶小轿。
那轿子的颜色有些特别,是蓝色的,以白色为顶。冷不丁一眼看过去,倒像是皇上行围木兰的时候儿,那大草原上所用的毡帐的颜色了。
尤其是那小轿的顶上,不装饰凤或者翟鸟,而是竖着一弯月牙儿。
婉兮也回眸,望了豫嫔一眼。
豫嫔上前来耳语道,“与我们蒙古人一样,回部人也尚蓝、白二色。囊囊再看那轿顶——回部人崇拜星月。”
婉兮心下越发有了数,含笑向豫嫔点点头。
不多时两顶轿子已经来到眼前,皇帝落轿之后,并没急着先到众人面前来,而是站在轿边,等着后头那顶小轿落稳,含笑等着那轿子里的人走出来。
婉兮是含笑静待,那拉氏却已经站不安稳,疾步走到皇帝身边儿去,问道,“……皇上这是?”
说着话,那蓝轿子里的人已经缓缓走出。
依旧是满身素淡,长袍严严实实裹住全身,风帽遮盖住半个面孔去——可即便只露出一双眼眸和眉毛,却已是足够叫人眼前灿光一转。
正是那位回部和卓家的姑娘——名为“公主”的买丽克。
那拉氏喉头陡然一紧,心已经砰砰跳得急了起来。只是她身为正宫,这一刻面上却不能不保持微笑。
“皇上,这位和卓家的姑娘怎么进内廷来了?便是哪位回部伯克的家眷,可以进园子看戏,却也不宜进内廷来吧?”
皇帝轻轻摇头,“她不是哪位伯克的家眷。”
皇帝也不多说,便率先跨步走向宫门来。
婉兮在宫门口,屈膝迎候皇帝。
皇帝走到婉兮面前,伸手拉起了婉兮,然后对后面六宫道,“都起来吧。大过年的,都不必拘礼。”
一时走入“天地一家春”正殿,皇帝坐下,便向众人含笑点点头道,“朕今早上已经下旨,辅国公额色尹、一等台吉图尔都等,归理藩院管辖;其余随额色尹、图尔都等来京的乐工、匠艺人等,共编一佐领,归内务府管辖。此后陆续到京的回人,均入此佐领下。”
那拉氏便一眯眼,“若此说来,留京居住的回人,已然纳入八旗之下统领?”
皇帝点头一笑,“没错,便为‘回人佐领’。”
“既然已入八旗之下管辖,故此按着后宫挑选的规矩,回人佐领中的女子亦可参与挑选。”
皇帝一指白袍裹身、静静立在地下的买丽克。
“朕已挑选一等台吉图尔都之妹、辅国公额色尹侄女,和卓氏之买丽克入宫。”
皇帝说得语声清淡,可是一众嫔妃却都惊得瞪圆了眼。
那拉氏尤其大口吸气,努力挤出一抹笑,对皇帝道,“回人便是入了佐领,回人佐领的女子可参与挑选……可是终究这会子并不是女子挑选之年啊。”
“皇上若这样不明不白便选了女子进宫,这便不合规矩!不若皇上再等两年,待得后年挑选之年,再挑选合适的回人佐领下女子进宫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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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抬眸望住皇帝,也是轻轻一笑。
回头吩咐玉蝉,“夜里寒气重,你叫外头上夜的内监们,在廊庑下的小炭炉子里,温几吊子黄酒来。”
玉蝉忙答应一声儿,到外头吩咐了。
用小吊子温酒倒是快,不多时便好了,玉蝉将小银吊子装的黄酒送进来。
婉兮却笑,“不要银吊子的,换成白锡的。皇上喜欢白锡酒器里烫的酒,喝起来甜。”
皇帝凝视婉兮,唇角轻挑。
婉兮含笑迎上皇帝的眼睛,“爷今晚大宴宗亲、外藩,又在‘山高水长’看火戏,散了的时候已是子时前后了,上了奴才岛上来,都已是过了子时了。”
“这会子天都快亮了,爷原本来的就晚,更是到此时还没得歇息。不如喝一口黄酒,散散寒气暖暖胃,安安稳稳睡一会子,天亮了也好继续处理政事。”
婉兮伸手轻轻抚了抚皇帝的胃,“爷今晚酒宴上虽说也喝了不少的酒,可是这会子奴才给爷预备的不是白酒,是黄酒。黄酒度数低,烫暖了,喝起来便不伤身子,只为叫爷能稳稳当当合一会儿眼。”
少顷玉蝉将白锡吊子烫好的酒也送进来。
婉兮亲自接过,给皇帝分酒,回头嘱咐,“方才你们用银吊子烫好的那些,也别糟践了。外头上夜的太监们也都冷了;你也这么里里外外走了好几回,也染了寒气。这吊子酒,便你们拿去分分都尝尝吧。”
“宫里虽说有规矩,当值的时候儿不准你们动酒;只是今晚是元宵,民间的宵禁都止了,你们浅尝一口,倒不打紧。”
玉蝉忙含笑行礼谢恩。
婉兮将玉蝉拽过来,在耳畔轻声道,“……额外多热一壶,给皇后宫里的人送过去。”
玉蝉惊讶扬眸。
婉兮淘气地眨了眨眼,玉蝉便也笑了,这便告退而去。
婉兮回头,从自己炕衾的小抽匣里掏出自己永寿宫那专有的糖渍海棠果来,拈了两颗放进酒盅里,递给皇帝。
烫好的黄酒,里头添两颗海棠果,酸酸甜甜,格外好喝。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一眼,忽地坏笑凑过来,伏在婉兮耳边,沙哑道,“……何必要酒?若你肯叫爷再啜你下边那儿一口,爷自然就醉了,必定睡得最香。”
婉兮深吸一口气,脸颊已红,却还是伸手直接拿过酒盅来,仰头将那杯酒喝了。
她妙眸染了酒意,轻轻而转,“……这样儿,爷少待片刻,等它流转下去了,爷就能美酒与琼浆,共饮了。”
皇帝喉头一梗,已是霍地扑过来,将婉兮紧紧覆住。
这一晚,“九洲清晏”岛上,格外的冷。
后湖已然冰封,那从后湖上吹过来的风,便也仿佛裹了冰碴儿一般,打在脸上都是割肉一般地疼。
那拉氏站在廊檐下,望着东边儿。
“天然图画”就在“九洲清晏”的东边儿,天光的熹明也在东边儿。
故此那拉氏往东边儿看过去,看见的不只是夜色熹光之间影影绰绰的“天然图画”,更有东边儿天际那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天色。
终究这一晚,还是白等了。
塔娜已是不知第几次出来劝那拉氏,这回更是将重新烧好了炭的手炉捧出来,塞进那拉氏的手筒子里,小心摸着那拉氏的手,生怕那拉氏冷着。
那拉氏冷笑一声儿,“这么点子冷,又怕什么!我穿着大毛的衣裳呢,又有手炉和脚炉,身周左右还有宫墙遮风;与满人先祖在关外爬冰卧雪比起来,已是不知道暖和了多少!”
“我是满人的格格,我的骨子里便没有‘怕冷’二字!”
塔娜与德格对视一眼,只能低声再劝,“天已经要亮了。待会子皇太后便要起身,主子还得过去伺候……这会子不如还是进内眯一会儿,好歹暖暖手脚。”
听到皇太后,那拉氏只得蹙眉,霍地转身,终于回到了围房内。
一进内,便瞧见了桌上摆着的温酒壶。
各宫的器具都有各宫的标记,那拉氏一瞧那酒器,便气不打一处来,“她想得倒周到!不光送酒来,还送了温酒壶,连同炭火底子一起送来。天亮了,她的酒却还没冷!”
塔娜也忍不住咬住嘴唇,“令贵妃也欺人太甚!便是她不说,咱们谁不知道皇上是去了她那边?亏她还要特地送酒来……这不是挑明了的显摆,又是什么?”
那拉氏缓缓坐下来,“酒可暖胃,人则寒心。她这是……故意向我示威!报复我今晚儿上搅了她的好事儿!”
塔娜和德格又对视一眼,德格忙上前帮那拉氏褪下披风,又到外头,叫负责地笼烧炭的太监,将地笼里的火烧旺些,叫暖阁地面和墙壁里能更多些暖气。
塔娜则低声道,“……其实主子今晚又是何必非要与她置气?今晚皇上大宴,再加上火戏,散了已是晚了。便是皇上回来,主子陪皇上的时辰,也只剩下半个晚上。”
“便是将半个晚上给了令贵妃去,又能怎样?主子若能忍下来,说不定皇上十六的晚上,反倒能早早来陪主子……到时候,那便是一整个晚上呢。”
那拉氏霍地垂头,目光森凉凝视着塔娜半晌,便忽然大笑了起来。
“一整个晚上?塔娜,可能么?”
那拉氏的目光由森凉里,沁出了痛楚来,“……从永璟没了之后,皇上已经有多久再没来陪过我了?那些个夜晚加起来,到如今已经累计到了一个什么数目去,你们可还数的清?”
塔娜黯然垂下眼帘去,不敢再说话。
那拉氏仰起头,目光撞上墙壁。那里是烛光与炭盆里的微光,一同将她的身影描摹勾勒出来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