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暗潮汹涌

大明海事 骈四俪六 4019 字 2024-04-22

杨宝儿道:“不必,这就很好啊。”

杨宝儿看人说话的时候,眼神是真诚的,他与沈约不同,他年幼时杨家狠狠鼎盛富贵过,等到正德皇帝死去,杨家又成了普通人家。杨宝儿经历过极富极贵,说他已经看淡了华服美食,都是真的。

所谓富贵如尘土,读书人都爱讲这个,他们整日里说富贵是浮云,美人是钩子。每一个读书人都以孔孟之道为启蒙,每个读书人都受过先圣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理论熏陶,每个读书人都读过荀子的劝学,可真正能视财宝富贵如粪土的,又有几人?

杨宝儿能。他望着沈约,“沈兄,沈兄?”

米千里和杨秀也留意到了沈约的脸色,尤其是米千里,他是个聪明人,沈约身上的酒香是桂花楼秘制的女儿红,去那边喝酒的贵客们,都是由没开苞的姑娘薄唇轻启嘴对嘴喂酒的,所谓‘女儿红’,就是这么个出处。

米千里曾经与刘若诚去过一回,两人合在一起花光了半年的银钱,那小半年他们都死不要脸跟着戚英姿吃吃喝喝。米千里闻到了味儿,这回冷不丁看了沈约一眼,这一眼谈不上恶意满满,但绝不是善意的欣赏。

“杨大人,吃饭吧,沈大人他吃过了,不饿。”米千里装了一碗饭给杨宝儿,沈约站在那处,他刚刚琢磨事情的时候,余光已经看见了米千里的眼神。米千里的眼神令他有些恼怒,那眼神儿好像在说,“你这个穷鬼,没见过好东西,没见过女人?”

沈约当即转头回房去了,他关了门。

米千里垂下眼眸,冷嗤一声。刘若诚装作没看见方才的暗涌,杨宝儿回头望着沈约的房门,暗暗叹息。

“来,杨大人,吃这个,这是新鲜的,刚刚从海里捞上来的”外头一片喜气洋洋,大家对杨宝儿的到来都表现得热情洋溢。沈约在床上斜靠着,他想,曾几何时,大家对他也是一样的热情洋溢。

“有些人呐,吃了几天甜葡萄,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外头有人在说话,这是说谁呢?沈约心想,难道他们在说自己吗?

酒劲儿一阵阵上来,沈约不惯饮酒,他的脑壳子开始发胀,发胀之后就开始疼,疼得很,疼得他锥心刺骨。

沈约的手握住床竿子,他想起他的爷爷,一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石匠,一下子又想起他的父亲和继母,还有下头那几个营养不良的孩子。

他的家人们,他的家人们如今也不过是住着石头搭的房子,下雨的时候漏雨,有风的时候漏风,他究竟是甚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究竟有甚么资格嫌弃外头的菜色不好,嫌弃大家看他的眼光变了?

沈约摇头,他摸到床架子旁边的水盆里,里头是干净的清水,他不知道是谁给他换的,或许是米千里,或许是赵全。人家全心全意对他,他究竟是站在甚么立场上疏远人家,或者是凭什么羞辱人家呢?

沈约将头埋进铜盆里,他头疼,头疼得紧。这才几天,他就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了吗?

清水凉凉,沈约滚烫的额头似乎冷却下来,他抓了帕子,擦干净手脸,想要出去坐下,却一头栽在地上,铜盆坠地,“砰”一声,发出轰鸣声响。

“宁波府守备刘若诚拜见大人,下官来迟,有失远迎!”刘若诚进来就弯腰行礼,戚英姿在旁边站着,刘若诚后头是一路小跑回来的赵全,赵全同戚英姿使眼色,“京里来的,京里。”

戚英姿被贝兆楹钳制之后,几乎不知上头动向,这刻杨宝儿都来到宁波了,她还不知发生何事。刘若诚道:“大人来得匆忙,咱们近日事忙,忙着练兵抗倭,正巧今日就抓到几个日本人,正要向大人汇报此事。”

“倭寇?”戚英姿不知刘若诚的玄虚,心道,哪里来的倭寇?

刘若诚说:“蒙大人庇佑,大人一来,今日咱们就捉了一队日本商人,他们一行十人,就藏在咱们渔民的渔船里,今日大人一来,就展雄风,这些人就在外头,大人要不要亲自审问?”

其实杨宝儿初来乍到,他根本没有怪罪卫所无人迎接的意思,只是他一来,刘若诚的高帽就一顶接着一顶抛过来。这脚步都没停歇,倭寇都送到眼前来了,刘若诚在前面引路,“大人请。”人家给了高帽子,又是抗倭大事,杨宝儿只得跟上。

戚英姿咧嘴,“搞什么?”

赵全呼一口气,“沈大人靠不住。这位也是京城来的,咱们的刘守备说了,这回一定要把贝兆楹拉下马。”

“我不是说了,和沈大人无关。这个刘若诚,他”戚英姿叉着腰,她与贝兆楹有些恩怨得失不假,远的不说,活捉赖苞的事情也已经过去,怎么这回京城来了个官,贝兆楹又一声都没吭呢?

戚英姿觉得贝兆楹是在刁难她,就如同马世远和沈约来的那回一样,姓贝的想让她出丑。戚英姿睁着眼睛,她想,上回就出丑了,这回又出丑,她甚么时候才能不出丑。

戚将军上回被贝兆楹阴了一把,这回却是想错了,杨宝儿原本就与沈约马世远不一样,后者是以兵部的名义前来东南沿海督战。而杨宝儿不同,他是以翰林院庶吉士观政的名头来的,翰林院与兵部,本就是两回事。是以杨宝儿人都到了,贝兆楹还与马世远在一起逍遥,浑然不觉。

上回杨秀看的没错,贝兆楹身边的桶子、篓子、瓶子、罐子,箱子全部都被搜出来了,里头有一些银钱,更多的是香料,主要是胡椒和苏方。

香料是朝廷管制品,一般平民百姓无权享用,更不用说私下贸易。这伙日本人里的领头是个中国人,说起官话来字正腔圆,杨宝儿穿着六品的官衣,他也认识。他说:“我们都是正经商人,官老爷明鉴。”

杨宝儿与沈约一样,都是学术派,说起朝廷禁忌规矩来一套一套的,“朝廷已经建立了商人与日本团队交易的贸易中心,并且我朝皇帝明令禁止日本家族无限制靠近我们的海岸。大明朝廷允许日本商队十年来一次,若本官没记错的话,上一回的日本商队是在嘉靖八年来过,那下一次贸易应该等到嘉靖十八年才对。阁下说是吗?”

那领头的不再言语,刘若诚在旁边煽风点火,“大人,您说,倭寇私自上咱们海岸,又偷盗咱们的财物,该如何论罪?”

自嘉靖六年浙江的海防太监被撤销之后,嘉靖帝也没有派一个文官去接替这个职务,大学士夏言在嘉靖八年提出这个问题,关于派一个御史去沿海扑灭海盗,治理沿海海防的问题。但张璁反对这种干预,因为张璁本身就是浙江温州府治下永嘉人,监察官们反复提出海防需要治理,张璁本人却执意阻挠或者拖延关于一切防止海外贸易的禁令推行。

嘉靖十年,负责浙江巡防的御史兼巡抚被朝廷召回,如今还没有人接受任命来接替这个职务,刘若诚这么一问,杨宝儿也有些迟疑。如今上官不在,此事该向谁请示汇报。

除开浙江海防的监察御史,另有一个负责巡防的太监,刘若诚想到了那个位高权重的太监,杨宝儿也想到了。

许是觉得太监不该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指挥号令,又或许觉得读书人不应该与太监宦官们为伍,一想到浙江海防镇守太监薛国义,杨宝儿的眉头这么轻皱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