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视线在半空里相触,一平静、一淡然,数息后,各自移开。
“倒还真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心性却这般坚稳,比阿恕可强出不少了。”莫子静似赞似叹。
一个人的眼神,最能昭示其心智,所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陈滢予他的感觉,正如是。
陈滢抿一口茶,启唇时,声音里亦似有清冷余香:“我也要收回方才的话。以先生心性,便再演上十年、二十年的戏,您也不会发疯。”
心如磐石之人,自不会为情绪左右。
莫子静潜入敌方阵营,就是前世所谓的“spy”,这样的人,必定着远超他人的强悍神经。
而他方才所展露种种心绪,亦多只为自己,对当年之事,并无悔意。
一点都没有。
“那我就从头儿说罢。”莫子静此时道,拿起瓷壶倒茶,语声与水声并起,清冷淡漠:
“此事说来也不过三言两语而已。先帝尚在时,我便与殿下结识。彼时我不过一介不成器的读书人,殿下亦尚未封王。虽相逢于微时,然殿下雄才伟略、挥斥方遒,我心悦诚服,甘愿投效。殿下高瞻远瞩,早早便与西夷大王订下盟约,一旦时机成熟,便内外夹攻,以助殿下成事。为此大计,殿下遂委派我以幕僚身份,潜入威远侯府。”
陈滢安静聆听,心头疑团,终是抽出了一根线头。
难怪时机如此凑巧,元嘉帝离京未久,西夷便即大乱,这一切果然皆在康王算计中。这位前王爷,的确通敌卖国。
此外,裴家军威名赫赫、镇守边关,康王若要计成,就必须先将这座大山击倒,是以才会早早布局。
“叫先生久候了。”陈滢并未接莫子静的话,缓步上前,于他对面落座,视线向案上扫了扫:“先生好雅兴。”
莫子静笑起来,伸臂一指她手边茶盏:“阿恕不肯喝,你尝尝,此乃今年新茶,香清气远、入喉甘美,委实难得的很。”
陈滢谢了他,将茶盏端起,举目环视。
屋中陈设雅致,墨字屏风、山水条幅,海棠几上设着香炉,炉底莲座下垫一只铜盘,擦得锃亮,盘中银霜堆积,似有残香缱绻。
“原来陈大姑娘也懂焚香。”莫子静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目露欣然:“这香灰最宜煴篆字,其味蕴藉,远胜干烧。阿恕这孩子却一直不懂,怎么教他也不肯学,我亦无法。”
他笑着低眉,面上满是追忆:“阿恕乃极情之人,执著于习武、兵法、操练诸事,旁的一概不理。原先我总担心他老来寂寥、无人说话,今见了你我才放心。我看他对你甚是爱重,往后你二人必定琴瑟和鸣、恩爱美满。”
“承您吉言。”陈滢淡笑道,试试茶温,却是凉了,遂起身推窗,泼去残茶,复又拿起茶壶斟茶。
在她做着这些时,莫子静的视线不离她左右,面上神情时晦时明。
陈滢却似一无所觉,将青东瓷壶放下,举杯邀茶:“我不喜欢绕弯子,咱们还是直入正题吧。还请先生告诉我,您是谁的人?”
“这一问可不好答。”莫子静未抬头,只一径转动手中茶盏,:“若十年前你来问我……”
只说了这一句,他忽尔顿住,旋即似想起什么,屈指轻敲额角,自嘲道:“罢了罢了,年岁长了些,这记性便大不如前。我说错了,不是十年前,应是八年前。”
他敛目笑,句句声声,如若自语:“若你八年前来问我,我必定要说,我乃康王麾下。然此刻你来问,我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因这八年里,我与康王那一系,早便断了联系。”
陈滢点了点头,神情很平静:“那我就还是把您视作康王的人吧,毕竟,八年之前,您曾为他效力。如今虽断了联系,您也没脱离出来,身上还是烙着个‘康’字。”
莫子静出了会儿神,向着茶盏一颔首:“这话倒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