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旧地(4)

荒芜虽然也以为也并非是什么值得哭的事,但大概也晓得,这事若换了别的女仙,定是要哭哭啼啼一番的。荒芜虽则觉得她不爱哭这件事很便利,私心里又觉得她如此并不能算高明,譬如穷奇琵琶锁这件事,她若是假意哭一哭,迟御便也免不了会心软,说不准便将她放了,也能少受些苦楚。荒芜自己是个流血不流泪的人,但他觉得玳乙么,道行既然浅,脾气就不应当太硬,否则免不得要吃亏。

可那一回,玳乙打碎如晦白玉瓶那一回,她却哭了。

不仅是哭了,而且看似极为伤怀,他见惯了她笑眯眯的娇俏模样,乍然见她流泪,心中异常不适,加之那时三界门轰然倒塌,天上地下神魔二族乱成一锅粥,有许多章程需得他拿主意,本令他很烦闷,偏生有些很不长眼的神魔跑到他跟前来,说什么要严惩打碎如晦白玉瓶的元凶,惹得荒芜更加不豫。

那时荒芜的意思却大抵与白泽相同,觉得玳乙定然是要罚的,但是怎么说玳乙都是他中洲的人,就算要杀要剐也都是他的事,私心里并不大希望旁人干预,但那时形势过于混乱,天上地下对玳乙一片口诛笔伐,却逼得他袒护不得。虽说他并不必看后世这些小神小魔的脸色办事,却也担心世人在群情激奋中做出什么荒唐事来,反害了玳乙,那小凤凰当年法力很不济,若他一时没能看护住,泰半就会遭了毒手,一纸神谕将她打入女茕山,既是个万不得已的决断,也存了些偏袒她的意思,说来荒芜当时思虑还颇为周详,甚至在这女茕山中给玳乙寻了个靠山,好像叫枷尹还是什么,他如今并不太能记得清了。

玳乙当时却很不晓事,也不懂得他的心思,只一个劲哭求他。他能说什么呢?他琢磨着,她终归要好好吃个教训,否则便永远不会长记性,如今打碎了如晦白玉瓶他还勉强可以替她兜着,若是有一日她当真将天捅了个窟窿,他也帮不了她了,又该如何是好呢?于是他便刻意作出一副冷情的模样,对她说:“眼见为实——你也曾是中洲的人,如今就别再给本座丢人。”

这句话似乎很管用,果然将她骇住,不再哭求他,甚而连眼泪都不再流。然而,荒芜那时虽则一见她哭就暗自头大,但乍然见她不哭了,反露出一个甚是空茫的神色来,他心中却更是莫名发堵。

这不打紧,依荒芜打算,待他收拾好她留下的烂摊子,补好了如晦白玉瓶与三界门,将一切打理妥当,那时风头便也差不多过了,寻个由头将玳乙再从女茕山提出来,于他并非什么难事,届时她便能理解他一番苦心,她虽说没什么慧根,但确乎是只讲理的小凤凰,该是不会怨恨他的,却哪料三百年后他一觉醒来,便听说她跳了伏仙池。

那时,荒芜的蒲忧魄早已四散于天地间,那蒲忧魄不仅掌管情思欲念,还主一切关情恻隐,因此破碎之后便令荒芜心如铁石,纵令听到玳乙灰飞烟灭的消息也毫不动容,只当是一件毫末小事,直到前几天灵昭为他招回蒲忧魄,荒芜才重新念及玳乙,由是才有今日女茕山一行。

女茕山伏仙池,乃是天上地下至凶之地,因煞气太重,连草木都无法成活,目之所及皆是枯木衰草,一片衰颓,玳乙就在此寂灭,魂魄化为虚无,再也无□□回重生。此事在以往荒芜是心知肚明的,但却并不会像今日这般感到一些伤怀,因荒芜今日忽然想起,某个山花烂漫的春朝,在浮生殿前庭的菩提树下,玳乙曾仰着脸对他说:“尊座,你不晓得,我的家乡是个多雪的地方,经常是白蒙蒙一片,因为严寒,许多娇贵的花都不能成活,春日里显得很是寂寞,但你晓得我很喜欢热闹,喜欢花团锦簇缤纷馥郁的模样,我琢磨着,以后要多呆在这样的地方,就算是死吧,也要埋在这样的地方。我瞧着,中洲就很好,若是你不嫌弃我,便让我死后埋在这个地方怎么样?一来我完成了心愿,二来么,我还能在此地长长久久地陪着你,多好呀。”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一派天真,一双眼睛露出神往的模样,好似很快活,但荒芜听了那个“死”字却在心中轻笑了一声,想,这天上地下许多活了十几二十万年的神魔都尚未琢磨过百年之后当如何,她一个三万来岁的小凤凰心思倒是多,便对她道:“你不必等死后,活着时,也能长长久久留在我中洲。”

玳乙当时愣了愣,有些出神的模样,忽而淡淡笑了笑,竟显出几分沧桑的神色,喃喃道:“寿数这样的东西么……唉,谁又能说得准呢?”

荒芜此时想,这蒲忧魄果然是个了得的东西,他重新得了它,竟对往昔这样无谓的小事都能感到些触动,譬如他曾对她允诺过“长长久久”这四个字,最终她在中洲却不过只留了三十余载,如今,却又冷清清地在这女茕山长眠五百年,实在,有些可怜。

荒芜念及方才灵昭说的“黄泉碧落,苍凉一生”,神色更沉寂了些,默了许久,周身忽而升腾起磅礴的神泽,金光闪动,瑞气逼人,将这一方死气沉沉的天地都照得亮堂许多。

白泽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怔愣愣地呢喃道:“再生咒……”

灵昭也被吓了一跳,却不知荒芜在做什么,不如白泽见识大,正要放下身段去请教它一番,却眼睁睁看着荒芜的神泽福泽一方,伏仙池方圆五里,刹那间如春回大地,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一派热热闹闹生机盎然的景致,与此前死气沉沉的模样大为不同。那神泽四处漫溢,引得山中的其余生灵都悄悄探出头,只盼望能够沾染哪怕一点点荒芜的神泽以修成正果。

这光景,灵昭看出了神。

她与荒芜一样,想起了自己当年说过的话,也想起“长长久久”这四个字。

灵昭望着荒芜一片瑞光中的背影,玄衣银发,顶天立地,又苍凉无情,可这一刻她心中却有些动摇,她感到自己又染上了五百年前那喜欢自作多情的恶习,想着,荒芜是不是也想起了她曾说过的话,怕玳乙在此寂寞,所以特地用神泽为她经营出这一片锦簇的花海呢?

她感到有热乎乎的水汽蒸腾在她的眼眶,荒芜的背影在她眼中于是变得模糊了。

白泽倒并不如此动容,只是感到诧异。这再生咒说来乃是上古重法,活死人肉白骨,除了像玳乙这种魂魄化为虚无的救不了,其他一概能救,因此法过于逆天,早些年已被禁用,荒芜当年对此还挺赞成,没想到今日自己却破了这个例,且还只是为了给玳乙做一个漂亮一些的安息地,对荒芜这样的神来说,实在要算很出格了。

白泽心情复杂地望着虚空,眼见着荒芜作出一个坚实的灵障,将这方圆五里之地笼罩其中,女茕山中的阴煞之气再也不能侵袭分毫,此地将永远繁花似锦、四季如春,且,永远不会有人打扰。那时白泽想:小凤凰,你瞧见么?他终归还是惦念你的。

而此时在白泽看不到的地方,灵昭终于落下泪来,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应当作何言语,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他竟然……也惦记她么?惦记玳乙么?

荒芜却忽而咳嗽了两声,很突然,灵昭和白泽都猝不及防,一时竟隐约显出些病中的模样,但不过一瞬间就恢复如常,灵昭和白泽当时各自有心事,都没有留意到。他俩只见荒芜打量了此境半晌,终于缓步而去,又听沉沉落下两个字:“走吧。”

灵昭有些出了神,没能及时跟上,白泽瞧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道是一个没见识的小灵物被再生咒这等玄妙的重法给惊艳到了,便凑上去用嘴把她叼上背,追随着荒芜,一路飞回中洲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明卡文了还加更,心可以说是很大了[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