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享意识到自己把一切搞砸了。
如果没有那么突然紧张地吼出来,他本可以找个借口把景中秀关在家里。比如他母亲的癔症又犯了。但是现在,他什么都不能再说了。
在邢铭的所有敌人中,低估了他的警觉的那些,坟头上的荒草都换了几茬了。
邢首座也没有重复他们当年那些,曾乐此不疲的无聊对话的意思,或者他可能根本已经忘了。
他只是凭着自己对人性的了解,觉着自己如果不打断一下,景天享可能会说出更失态的话。师兄弟们都在边儿上呢,秀秀未免有点可怜。
邢铭拍着景天享的肩膀笑:“哎呦,王爷,说了咱们之间不讲这些虚礼的。你我都是修士,我这军神之名怎么来的你不知道?什么话不能站着讲,非得行这么大礼?”
“……”景中秀从被骂得一脸懵逼,到……一脸懵逼。无需切换,还挺自然。
严诺一又一次推门出来:“……”他又有点想开门退回去了,上司不要脸这件事儿,他几十年了还是不太适应。
景天享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直到邢铭搀他站起来。
“犬子……”
邢铭略微正经了一点,沉着嗓子笑道:“王爷,你虽然是景中秀的亲爹,但我也是景中秀的师父。既然你当年把他送到昆仑交给我,他将来有没有出息也就有我一份儿。王爷骂儿子的时候,是不是也给我这当师父的留点面子?”
景天享只好道:“是我考虑不周……”
邢铭却仍是笑:“何况父骂子,也不一定就都有理,至少咱们昆仑是不认这个的。秀秀跟我面前儿还皮得像个猴子,到你这亲爹膝下反倒老实了。王爷就没反省反省?”
景天享愣了一愣。
邢铭笑道:“父子毕竟不是君臣。何况就算是景中寰,也不敢开口就骂王爷是废物。南海抗怪那时候的事儿再来几遭,这父子之间的情分可就尽了。怎么着,这是看我没儿子,要给我送一个?”
按照逍遥王的身份,按照邢铭跟他的交情,其实这话说得有些重了。邢铭原本不是这种咄咄逼人的性格。可如今景中秀才是他的徒弟,他当然优先考虑景中秀的感受。反正秀秀绝不是别人帮他出头,骂了他爹他还要不乐意的类型。
至于景天享委屈不委屈,尴尬不尴尬,就要靠后了。
景天享哑口无言。
南海抗怪时,蓬莱放出假消息说景中秀投敌。
他信了。他以为这个天真烂漫,吃不了苦的儿子,定然是熬不过刑的。
这本没什么,因为一般人也想不到蓬莱居然这么不按套路出牌,放假消息吸引内陆修士叛逃。
何况行军打仗的人,谨慎点是好事,不要对任何坏消息保佑侥幸的期待。
可问题是邢铭没信。
邢铭没信当然不是因为他有勇于相信这种美德,而是他觉得蓬莱放出的消息,不像自己徒弟能干出来的事儿。
事实证明,他养了这个儿子二十年,却还不如邢铭教了他三年了解他。
两相对比,逍遥王爷这个亲爹就被衬得像个塑料的。
“是我之过。”景天享闭了闭眼。
邢铭轻快地一笑:“如此,这趟琼州之行,我带上秀秀去帮忙。王爷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景天享两手在背后几乎攥出了血。
他看一眼邢铭,又看一眼景中秀,轻声道:“明天我派人,送你们去琼州。”
本来为了确保邢铭真的会入局,景天享是要亲自陪邢铭同去的。
但他不敢了,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把自己的儿子拖回来关在家里。
景天享做了个告辞的手势,转过身,慢慢地走出昆仑书院的大门。
这回他是真的把这一生的全部,都献给大行了……
等到景天享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景中秀才终于出声。
亲爹被师父怼的时候,他怎么开口都容易里外不是人。尤其这怼的理由还是自己。可他也真是没见过景天享吃瘪,威风赫赫的逍遥王何时有过那种哑口无言的模样。父亲离去的时候,脚步看起来都迟缓了许多。
“其实他从来没有骂过我……”
邢铭背着手道:“骂给我听的吧,他一直想让我把你放进战部,自从我让你做庶务之后,他就一直在闹意见。”
景中秀道:“是我自己要下昆仑书院的……”
邢铭点头道:“我没告诉他。”
景中秀看着邢铭。
邢铭只好道:“免得他逼你退出。你还是对君臣父子的那套太迟钝,逼儿子该志向是天经地义的,但大行逍遥王爷总不能对昆仑首座的人员部署指手画脚。他也就只能闹闹意见。”
景中秀并不笨,迟钝不代表他不明白,邢铭替他把一切都想到了前头。
他只是对这个世界的潜规则,有些习惯性的不以为然。就像百里欢歌说的,这边儿的俗世,十几万年只走了家乡那边儿两千年的道儿。所有的发展都在修士这一边。
君臣纲常的世界里,当爹的想要发作,拿儿子作筏子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算不上对儿子不怜惜。
可景中秀心里却还是有结儿的,小声道:“可他说的是心里话吧……”
他一定是觉得我废柴,才被安排进了昆仑书院。
或者,如果他知道了是我自己要求下到书院做事,本身在他眼里就是不求上进的。
景中秀早就是成年人的灵魂了,并不像小男孩子一样渴求父亲的认同。
但是令景天享如此失望,他心有不忍。
打发了严诺一去召集人手,又支使了景中秀去找杨夕。
邢铭一个人走进昆仑书院的战部专用书房,望着占满正面墙壁的大陆地图。其中大行王朝的部分,被严诺一细心地标满了各种颜色。金色是出矿产的山区,红色是与邻国的接战区,蓝色是容易发涝的沿河两岸,绿色是出产丰富的耕地,褐色是人口高度密集的城市。黑色是不宜居住的密林沼泽。
然而更大片的是灰色,没什么特点,没什么出产,人口数量也平平常常,极容易被忽略的普通地区。
邢铭却抬起手指,在那容易被忽略的大片灰色之中,精确地点在了一个位置上。这张地图上那里什么也没有,然而在昆仑山上,战部指挥室邢铭自己的地图上,这里则有一个小小的白色骷髅头。小得不仔细看,会觉得那只是一个点,或者钉过钉子扎破了纸张后露出的墙壁底色。因为被人摩挲了太多遍,那骷髅小点儿的周围字迹都模糊不清了。
可是那两个字在邢铭心里是永远不会淡去的。
“琼州……又是琼州……”邢铭搓着严诺一的地图轻叹。
一千五百年前,那里曾经是两国交兵的边境上,最繁华的一座城市。
他的十万兄弟都埋骨在那里,蛊毒的爆发最初也来自那里,那里是他当初丧命的地方。
似乎是一千多年前的灾难,改变了琼州的风水,原本繁华富庶的河套地区,渐渐变得多灾多难起来。洪蝗疫雪,没有一次落下过琼州。还有最严重的,不到百年便会有一次的……旱。
对于琼州的事情,邢铭总是没办法放着不管。
他曾经在那里打了十年的仗,对于这个地方的感情,还要更甚于自己出生的盛京。
他总是想着,当年的那些弟兄,会不会有人侥幸逃过了那场灾难?那他们的后代,会不会就生活在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