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很重要吗?”
面对他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她摸摸肚子,有些犯难。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不过,在那之前……”她舔了舔嘴唇,“可不可以先给我一些吃的?”
他朗声大笑了起来,立马招呼人来给她准备了些烤好的羊肉。顺便递给了她一把羊皮匕首,用来割羊肉。
“我们吃的都是半生的,这些是全熟的,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她蹲在火堆旁狼吞虎咽,顾不上答他的话,只用力点了点头。
瞧见她这副模样,他不由得好笑了起来,轻拍她的后背,“慢一些,该不消化了。”
他一直陪到她饱食餍足,周围的那些女真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唯有他二人。她伸出袖子揩了揩嘴上的油,一点儿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他仍是笑,笑着说话,笑着看她。
“吃饱了,不如去河边散散步吧,一口气吃下去这么多,若不消化掉,晚上该闹肚子了。”
她有些警惕地看着他,毕竟他是陌生人,从未相识的陌生人,她不敢轻易相信他。
“放心,我是好人。”
也不知这句话有什么神奇的力量,竟然真的起了安抚的作用。她没有再犹豫,牵上骡子,跟着他去河边散步。
拱桥月下,他们席地而坐,月光洒在河面上,泛出层层银光。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筝筝。”
“没有姓氏吗?”
“没有。”
她冷冷地回答着他。
“我认识一个姑娘,她和你很像,也住在沈阳城里的,闺名也作筝筝。”
她侧目去望他。
“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她,她姓范。”
她瞪大了眼睛,只见他说得稀松平常,丝毫看不出说谎的模样。
“你……认识她?”
他点点头,眸子清亮透彻,皎洁如月。
“听说她独自离家了,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她,等了已有七天了。”
“你为什么……要等她?”
“因为她的出走,她的爹爹忧郁成疾,她的哥哥茶饭不思。所以她的弟弟希望能找到她,带她回家,家人团聚。”
她心中一空,顿时心中的酸楚翻涌而出。
“你是谁?”
“我是叶君坤啊。”
他的笑容在夜幕下,透亮如星辰。
他邀她去帐篷里休息,她拒绝了。于是她独自在河边坐了一宿,他没有陪她。
吹了一夜凉风,自然是要感冒的,她也没有幸免。不过,至少让她清醒了一些。
第二日初晓,他起床来河边洗脸,她出声问他:“今天呢?今天还要继续等她吗?”
他抹了抹脸上的水珠,“也许等,也许不等。”
她顿了顿,思绪飘远了片刻,突然对他说道:“你是女真人,那你能带我去赫图阿拉吗?”
“赫图阿拉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即使这样,我也想去看看。”
可是,他最后还是没有带她去赫图阿拉,他说:“我还要等那人来呢。”
“只怕她不会来了。”
“我是信守诺言之人,既然答应了朋友之托,便不会出尔反尔。”
“如果她一直不来呢?”
他苦笑,“那我只好边烤羊肉,边等她来。”
“好吧,你继续等吧。我要走了。”她骑上骡子。
他塞给她一袋子碎银,还有那把羊皮匕首,“女孩子家,在路上肯定用得到。”
她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却也没有回家去,而是继续走走停停绕着圈。饿了,就吃点干粮,累了,就投宿客栈。她带着他给的匕首到处游走,贴身携带,那把匕首上刻着一个隶书的“皇”字,她一直不明白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又这么奔走了数日,后来她累极了,抱着一丝侥幸去了马市,没想到他居然还在那里。
“你真的还在等?”
“是啊。”
“真有毅力。”她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今天要不要吃烤羊肉?”他问。
她冲他笑着,拿出匕首来在他面前晃着:“要,我要全熟的羊肉。”
其实他的烤的羊肉总是半生半熟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都能吃得特别香。
酒足饭饱之后,踩着碎石铺就的河滩,她与他并肩漫步着。
他脸上的笑容就像长白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宁静,却总带着些说不出的苦涩。
“你有哥哥吗?”她倒转个身子,退着步子走起来。
“有,”他双手负在身后,“而且有好多个。”
“好多个啊?”
“是啊,有七个呢!”
她瞪大了眼珠,不可置信道:“这么多哥哥,你岂不是很幸福?”
“这是什么理论?哥哥多,不见得幸福,我倒希望我是老大,一个哥哥也没有。”
她也没有深究下去,只是点点头,又说:“也对,像我哥哥那么好的人,很少有的。”
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问:“既然有那么好的哥哥,还不打算回家吗?”
“你不会明白的,”她仍旧在回避着关于“家”的一切话题,“你呢,你也不打算回家吗?”
“我?”
他先是一阵沉默,才缓缓开口道:“我还没有完成父亲交予我的事情,所以,不能回去……”
“你离家那么久,你父亲一定很想你。”
“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别人的故事,听得再多,终究还是体味不了的吧。
即使日子过去了不少,她还是经常想起他,想起跟在他后头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喊着“哥哥”。
她时常想起他宠溺地揉着她的头发,说:“筝儿,你也该长大了。”
她长大了,是真的长大了。
后来她每每途经沈阳,都会去马市。这已经成为了她这几个月来的习惯,只要累了倦了,就来这里找他。每一次,她都没有失望。
他好像一直在那里,坐在帐篷前面,像个守望者,又像个游吟诗人。她和他相处得很愉快,从来没有过的愉快,有时候,只是吃几块烤羊肉,说一些不搭边的话,也是好的。美美的在帐篷里睡上一觉,第二天有重新踏上路途,周而复始。
又几个月过去,到了初冬。
结果,他不在那儿了。等着她的,是披麻戴孝的范文程。
他眼中神色冰凉,“父亲去了。”
她手中的水囊跌落在地,里头的清水如数泼在了泥地上。
她回家了,终于。却是以这样一个契机,一个理由。
时隔数月,她也终于瞧见了他,她曾经的哥哥,曾经撒着娇,拽着他的胳膊要他娶她的人。
他刚刚及冠,本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却面色苍白,下颔蓄起了胡子。她没想过再相见会是这副光景,心中感慨万千,他亦是如此。
她穿起了丧服,走到他身边,笑着说道:“哥,留胡子,真不好看。”
他原本毫无焦距的目光突然清晰了起来。
“好,我不留了。”
——哥,你带我走好不好?
——再选一次,我不会带你走。因为你是我的家人,只是家人。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马市,等一个人。”
“是什么人?”
“他叫叶君坤,我只知道他是个女真人。”
“倘若你找不到他了呢?”
“那我就在马市搭一个帐篷,等他。”
“若还是等不到他呢?”
“那我就边烤羊肉边等他。”
“傻妹子……”
“哥,我不傻,我只是宁愿装傻。”
她迫切地想要见他,想要和他一块坐在火堆旁吃羊肉吃的满嘴油。
她有好多话想问他。
——其实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了吧?我就是那个你要等的人,可是为什么,每次等来我了,你又从不挽留我呢?
——为什么,不再等一等我呢?
【万历岁丁未】
“此药可保她性命无恙,但何时能醒,全看她个人的造化了。”
“真的没有法子了吗?”
“此乃她命中之劫,恕在下无能为力。”
“呵,世上居然还有无药可医之症。”
“唉……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怎而为之?”
范文程走到屋外,外头下着雪,和着刺骨的冬风。只见他披着一件宽大的貂皮麾袍,正屹在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
“你怎么来了。”
“偷了我父王的敕书来的。”
他低头敛了笑容,迟疑地问:“她……还好吗?”
“她很傻,硬是要回去等你。在河边等了你三天三夜,发了高烧也不知道。”
“抱歉,当时……父王交给我的事情已经完成了,我必须要回去复命。”
范文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她命中的劫数。”
他沉默,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台词。
“你要等她醒来吗?”
“不了,我现在这样……如何见她?”
“你不怕她醒来之后,彻底忘了你?”
“也许吧,忘了我更好。我对她撒了一个谎,而我现在根本无法圆这个谎。”
“叶,叶赫那拉;君,即代帝皇;坤,太极八卦中,行八为坤。君坤,好一个君坤。”范文程摇头道,“她那么聪明,总有一日猜得到你是谁的。她只是……不愿去猜。”
“到那时,欠她的,我都会悉数偿还给她。”
正月。
范文采将那挂药搁下,走到她床榻边坐下来,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轻轻唤了句:“筝筝?”
正月里,外头冷风飕飕,他刚从外边回来,手是极凉的,惹得她本能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只怯怯地道:“大哥……”
他伸出的手僵在空气中,早已忘了该如何悲如何喜。
最终,只能有如挫败地苦笑一下,叹一口气,悠悠道:“忘了也罢,忘了也罢……”
亥时,她已重新睡去。
院外。他收到范文程的飞鸽传书,彻夜疾驰地赶了过来。
他甚至一脚还没跨下马鞍,便呼吸急促道:“她醒了?”
范文程点点头,“她果真将一切都忘了。可我只怕姐姐她……对大哥用情至深,总会有一日,会将前尘皆记起……”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证明他们缘分未尽,便是换做何人,也左右不了。”
“孽缘……”
这二字一出,引得二人皆是一阵沉默。
“如果,她不在沈阳,如果我们将她送去赫图阿拉——”
“你这样做,她不会原谅你的。”他出声打断他。
“如今唯有如此了。
”他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范家……完了,现在唯有你能帮我了。”
他摸摸鼻子苦笑,“你们家人,恨女真人入骨……她若是知道我是建州的八王子,难保还会搭理我。”
对方亦是苦笑:“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怕了,怕下一次遇上她,就没有那么轻易对她放手了。
“你非要如此吗?”
“她身上本就有着女真的血脉,总会有这一天的,岂是我们能够留住的?”
他思忖片刻,“好,我答应你。”
“今夜子时出发,要一匹脚力好些的马,明日卯时便能到了,可能要借你的赭玉一用了。”
“好。”
“你会告诉她,你是叶君坤吗?”
“马市的任务完成之后,这世上,就再没有叶君坤这个人了……”
——我会让她重新认识我,用我原本的身份,让她认识我。
——我要去马市,等一个人。
——倘若你找不到他了呢?
——我会在马市搭一个帐篷,等他。
——若还是等不到他呢?
——那我就边烤羊肉边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