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节:克莱默尔

贤者与少女 Roy1048 6849 字 2024-04-21

过去的阅读那段历史时女王曾认为当年那个渺小的苏奥米尔能够站出来与帕德罗西的大军相抗衡,是“由英雄人物率领达成的奇迹”。

这一点她现在也没有否定,但却有了全新的解读。

是了,确实。

若是这样的人,若是他的话。

若是这人,若是手握着克莱默尔一往无前的这人站在那最前线最显眼的地方高呼着向前冲的话。

那么,仰望着那背影的人们。

势必会感到热血沸腾的吧。

克莱默尔是苏奥米尔的国剑。

因为它理应是这个国家人民精神的凝聚。

若说帕德罗西人所拥有的东西是世界第一的包容心的话,那么苏奥米尔人所应当拥有的则是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培育出来的忍耐力。

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可曾几何时自己却忘掉了这一切。

“就该是这样才行。”亨利的话语像是夏季深入欧罗拉北地湖泊之中的运冰工手里的破冰锤一样,狠狠地锤裂了一切自欺欺人的伪装。

“我应当是苏奥米尔的女王。”

“而不是拉曼人的女王。”

“只遵循拉曼人的做法的话,也许苏奥米尔确实可以成为一个商业发达的国家,凭借王国出色的矿产资源我们登上强国之列也不足为奇。”

“但那样的话这个国家还是苏奥米尔吗。”

“帕德罗西也不过是在改革路上摸索的人,直接照搬他们的一切行为会带来的那个王国,未来的孩童们是否连这拗口的母语都不会铭记?口中所说的只有那通俗又善于表达的拉曼语。”

“是余等错了。”女王表情严肃,动作凌厉地对着大剑士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陛下”满头大汗仍跪在地上的海米尔愣愣地看着她,又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亨利,然后回过了头。

身后的大剑士们均是垂下了手中的武器。

不少人的手都在颤抖。

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激动。

苏奥米尔人是方脑袋。

一旦走上一条路就再也回不来。

固守传统的大剑士,和将他们全盘推翻的龙翼骑士。

哪一种做法都太过极端了。

她理应做得更好,她理应率领他们,从那一切迷茫之中择出一条道路。

因为她是这个国家的王。

“”麦尼斯多注意到了事情的变化。这位一直被他们视为吉祥物没有实权的女王陛下内心当中某种东西觉醒了,他们的僭越之举到了今天总算即将面临结束。

他开始感到有一丝不安,这仍旧是出于对自己所侍奉的这位女王陛下的不信任。

但身为臣子的自觉他尚且留有一些,因此也只是沉默,一言不发。

“这会是一条充满了荆棘的道路。”亨利低着头俯视着这位年纪已经不小的苏奥米尔女王,说出了许多许多年以前,他曾向着另一名女性说出的话语。

“但这世上。”而后他自己接上了这句话:“从来就没有,容易走的路吧。”

“您是回来了吗?”女王对着亨利问道。

“不。”而他只是摇了摇头,轻轻笑着。

“回不去了。”

“我们该退场了。”亨利神情之中的落寞仅仅持续了片刻,他偏了偏头,一只手提着克莱默尔眼睛对着米拉和咖莱瓦开口说道。

“稍等一下,海米尔宁大人——”大剑士海米尔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他爬了起来冲向了这边。“呲——”亨利的步子停了下来。

扎着马尾的大剑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之前的体能剧烈消耗仍旧没有完全恢复。

“您——”“海米尔宁·海茵茨沃姆已经死了,许多许多年前。”亨利用平静的语调这样说着,他灰蓝色的眼眸之中毫无波动。

“你应当追随的人,是在那边才对吧?”

“晚了二十年也没有关系。”

“去做就好了。”

“跌倒也没有关系。”

“爬起来就好了。”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有谁告诉过我的一样,没有道路的话,就自己去开辟道路就行了。”

“以剑斩开荆棘,然而那剑,也许不必是克莱默尔呢?”亨利回过头,对着他微微一笑。

“您”他停在了原地,而米拉和咖莱瓦经过海米尔身边的时候都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个年青人。

他们牵着马朝着北部的方向继续离去,而他停在了原地,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高声大喊。

“全体立定——”

大剑士们改变了站姿。

“敬礼——”

然后齐刷刷地以这个时代已经不复存在的古老礼节表达敬意。

亨利头也不回地驱马向前,而大剑士们的军礼一直持续到他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我一头雾水的,你等下最好给我解释清楚。”洛安少女没好气地开口,而旁边的咖莱瓦也是有样学样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知道了。”贤者耸了耸肩。

曾有多少人仰望过那个背影。

曾有多少人憧憬着有朝一日也能像成为他那样的人。

此时此刻。

他就立于此处。

“海米尔宁·海茵茨沃姆。”

女王开口,带着略微的颤音,复读了大剑士口中的那个名讳。

这是个有些拗口的名字。

从发音结构上可以看出来,是苏奥米尔式的“某某人之子”。但是排除后世致敬他的人以外,海米尔这样的名讳却并不是传统的苏奥米尔男子名。

在拉曼新历已是1530的如今,一切与之相关的东西都被埋在了厚厚的灰尘之下。

时间淡化了一切。

而如此讽刺的是,如今的苏奥米尔境内,仍旧对这个名讳有所反应的那最后一小批人。

如命运一般,恰好地就在这个时间点,全部聚集在了这里。

于8月鬼节归来的亡灵。女王愣愣地转过了头,看向旁边的罗曼大主教:“余等是因为这鬼节的缘故,出现了幻觉吗。”

“为什么,为什么这里。”

“会有两百年前就已经死掉的人出现呢——”她开口,问出了一个或许并没有准备好获得答案的问题。

而她不是唯一一个内心出现动摇的在场之人。

“您为何——可是,我等的罪过,可——”跪在地上的大剑士海米尔变得语无伦次了起来,如信仰崩溃一般,他无法相信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那个背影此刻却站在了对立面。

“别搞错了,我说过了,我两边都不站。”亨利开口,海米尔愣了一下,而身后的大剑士和龙翼骑士们因为这场打斗的结束再度争吵了起来。

冷嘲热讽与人身攻击交替往复,眼看着似乎就要展开新一轮的流血冲突之时——贤者却垂下了,克莱默尔的剑尖。

他转过身,看向了女王。

此刻已经吸引到在场所有人注意力的贤者的行为,使得其他人也都看向了她。

女王呆呆地看着亨利,看着这与她的儿子以及孙女有着相同颜色眼眸的人。

“——罪过。”大剑士海米尔说的那段话当中,这个字眼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心中。

“您是、来向我们复仇的吗?”“奶奶——”“陛下——”罗拉公主和罗曼主教担忧的声音响起,而女王则是一步一步地朝着亨利走去,她用失魂落魄的语调开口说道:“来向这个不知感恩的国家,来向犯下了罪过的余等。”

她知道那份罪过是什么。

海米尔宁·海茵茨沃姆这个名字是王室极端的禁忌,是苏奥米尔历史上不可为人知晓的黑暗。即便是身为女王的她,本也不应当得知这个名字。

这是应当被抹消的,应当被封存起来,被遗忘,被埋葬在厚厚尘埃之下的历史。

苏奥米尔的王室花了两百年的时间来埋葬他。

因为大剑士们的阻挠,这一切差点没有能够实现。

最初的几代人采用焚书和洗脑教育的方式尝试解决,这种做法在大部分地区取得了成功。但却因大剑士们在民间扎根的缘由,他们越是逼迫,对方就越是死守,以期日后在哪天可以作为对付王室用的杀手锏。

整个国家在这样的争斗之中出现了隐隐的分裂迹象,情况之恶劣,最初跟王室站在一块儿的教会感到风向不对也抽身离开,将重心全部转移到隔壁蓬勃发展的帕德罗西帝国之中。

最终解决问题是1399年登基的苏奥米尔国王“狡狐”尼尔斯一世。总结了前人错误的他,吸取教训按照古典时代的拉曼寓言当中某位英雄成功治理洪水的说法。改变了一直以来一味地围堵敌对,这种只会进一步激起立足于人民之中的大剑士们的反抗心,使得国家有分裂的危机的做法。采用了疏导沟通。

他肯定了大剑士们的特权身份,设立了“王室直属护国大剑士”这一组织。给予他们收税和统帅军队甚至在地方颁布法律的权力,以退为进,许诺给大剑士们以自治权获得了他们的忠心。

这种做法直击大剑士们心中的弱点。

数十年的光阴之中他们在苏奥米尔扎下了根。那些原本形单影只的年青人变成父亲、丈夫,拥有了家人之后他们开始害怕失去。作为内乱第三方势力的大剑士说到底还是名不正言不顺,可以获得一个真正的家,获得王室的承认,自然也就没有人会想要继续流血牺牲。

因而。

自大剑克莱默尔诞生的许多年以后,历经沧桑与磨砺,它终于成为了苏奥米尔王室的剑。

这份认同感对于当时的大剑士们而言是趋之若鹜的宝物,但背后的代价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避之不谈。

海米尔宁·海茵茨沃姆的名号,自大剑士被王室招降之后。

再无人提起。

理所当然,又众望所归地。

如某人曾说的那样。

“被遗忘了”

这是抹不掉的罪过。

王室和教会联手第一次杀死了他;而之后王室又跟大剑士们联手,杀死了仍旧活在人民心目中的他。

就连当今的女王陛下得知这一切,也是从某位抄书员的一本采集了许多苏奥米尔民间传说的纪实小说之中。而因而拓展了兴趣的她几番调查之下,才得知了自己所在的王室过去曾有过的这段黑暗历史。

背弃了曾拯救这个国家的英雄的王室;

背弃了组织创始者他们曾追随的背影的大剑士。

诚然他们可以找出无数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但这些强词夺理的自我催眠在别时仍可起效,当他就这样出现在那儿,像是从故事里直接走出来一样,拿着那把无所不斩的克莱默尔时。

一切就像是落地的瓦罐一样片片碎裂。

苏奥米尔愧对这个人,大剑士们愧对这个人,王族愧对这个人。

但龙翼骑士并不如此。

“所以你们就都怂了吗?因为输给了一个佣兵?早知道这样的话我们何必亲自出手。”不知是读不懂气氛还是会错意将大剑士们的愧疚视为退缩,骑士副官西格言辞嚣张地嘲讽着。

他仍想掀起战斗,这是他的训练教会他应当去做的事情。战斗,战胜敌人,不论来自国内还是国外。捍卫女王,捍卫苏奥米尔,捍卫龙翼骑士团。

大剑士们把敌意投向了他,龙翼骑士们因此再度握起了武器。满脸苍白的麦尼斯多止住了血推开了旁边搀扶的人,勉强但仍旧站立着。

他看向了女王,又看向了亨利,最后看向了大剑士们——他思索着如何利用这个契机带着女王逃离,尽管海米尔宁·海茵茨沃姆这个名号确实也给他造成了一些些的冲击,但这个人是一个可以暂缓解决的问题。

不死之身吗,没有什么是真正不死的,终归能够找到方法干掉他——麦尼斯多这样思考着,向着女王投去了一个“不必担心,我会解决一切”的眼神。

而女王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但还是把目光投向了亨利。

她站在他面前近在咫尺的地方,那张从二十几岁起就从未衰老过的脸庞上只有灰蓝色的双眼满是时间沉淀的智慧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