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杨溥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就是王文罢,此事过于敏感了些,若是再让焦克明南下,只怕陛下还要多想,惹了君上猜忌,终究不是甚么好事。”
曹鼐咬了咬牙,沉声说道:“依学生愚见,还是让焦克明南下好些。”
要是在平时,遇到寻常的事情,一般不太管决断这事儿的杨溥开了口,没人会提什么反对意见的,毕竟这是一个部门一把手显示威严的所在,而且,杨溥并不是那种滥用权威的一把手。
但是今时究竟不比往日,莫说是曹鼐、陈循这种新锐,便是马愉这个学生,都在和他述说着不同的意见,究其原因,还是这次的事儿太大了些,甚至大到了关系到外朝成败的地步。
所以陈循也跟着往前迈了一步,沉声说道:“依学生愚见,还是让焦克明南下更为合适一些。”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贤臣。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最经不起检验的,就是人心。
尤其是士大夫们的“人心”。
杨溥笑了笑慢慢转过身来,半张脸沐浴在阳光之中,半张脸隐藏于阴影之下,苍老的声音里全是笑意:“你们所思所虑,老夫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外朝若想获胜,首先求的是稳,这个稳……可不在南边,而是在这朝堂啊!”
听了这话,三个大学士面色都是一凝,旋即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杨溥微笑着摆了摆手:“便听老夫的,着右都御史王文南下。”
第三七五章
总体而言,皇城就是个四面漏风的破屋子,除了朱祁镇、金英、王振三人这种小规模对话能做到守口如瓶之外,其他的基本上一个时辰之内全都一点儿不剩地钻进内阁的耳朵里面。
恩,当然了,就是那种小对话也做不到绝对保密,就像破屋子里面的坛坛罐罐一样,打眼往里面一瞅,就算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也能知道有这么个罐子。
所以就在朱祁镇咆哮着砸晕了一个太监之后,没过多久,内阁那边就收到了消息,事无巨细,甚至连金英和朱祁镇之间的对话都说了个八九成。
杨溥坐在主位上,有些干枯的手指有节奏地弹动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音,就仿佛两截朽木碰撞在了一起一般,只不过没人敢小看那一小截朽木,从那里写出来的票拟,是足以让整个大明朝、乃至整个天下风起云涌的“圣痕”。
“此间之事,老朽等人已然知悉,你回去罢,告诉金公公,这人情,外朝记下了。”眯着眼睛的杨溥慢慢睁开了眼睛,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可是这语气里,却带上了平时根本没有的一点味道。
这会儿正是下午,外面的太阳斜照进了内阁的堂屋里面,这会儿还是二月里面,离着三月还有些距离,堂屋里面还留着暖炉,可是这过来报信的小太监在听了这简单的几句话之后,却猛地打了两个哆嗦,再抬起头来偷眼观看,就看见了这辈子难忘的一幕。
杨溥坐在上首,整个人的大部分都隐藏在了一片阴影之中,只留下一只干枯瘦弱的手,摆在了沐浴在阳光中的桌案上,那只手似乎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又似乎是一个黑洞,将他的目光全部吸引了过去。
这一瞬间,杨溥的生平用现在了这个小中官的脑袋里,这个从永乐十二年开始,坐牢坐到永乐二十二年的内阁大学士,绝对不是现在看起来这般……循规蹈矩,或者说,谨小慎微,十年的牢狱,换成平常人只怕是早已忧虑成疾,根本做不到在狱中通读数遍经史子集。
眼看着杨溥的手指弹动了一下,和桌子发出了一声轻响,小中官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连忙躬身施礼:“少保还请放心,小人这便将原话转回金公公处。”
说完了话,倒退着出了门,全然不见了平日里来内阁的那股子写意,直到屁股碰到了门板,这才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打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