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豢便跳下来。墙有两米高,她跳下来的时候没站稳,差点儿摔倒。李云心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子,又赶紧缩回手。
“谢谢。”女童拍拍衣裳上的土,又缩缩脖子——后脑勺的血已经流进衣领了。这似乎叫她很不舒服。然后才说,“我能待好长一段时间——在尸僵之前。所以有什么想问我的就慢慢问吧。想说的也慢慢说。我听说你这个人很有趣。”
她毫不介意地又靠墙坐下了。像是个货真价实的孩子玩累了,顾不得地上脏不脏来歇歇。
李云心看看她,先背了左手,又用右手摸出扇子刷拉一声打开,站定了才说:“嗯……叫我想想。我要问你的太多了。譬如说……既然不想叫人知道你日记里的事情,干嘛还把玉简留在这边?”
“好玩。”她说了这句就不再说了。上下打量李云心,“你干嘛这么紧张?”
后者微微一笑:“我哪里紧张?”
“哪里都紧张。”
李云心又笑:“你看错了。”
“不然干嘛扇扇子呢?”女童笑嘻嘻地说,“觉得手脚放在哪儿都不对么?”
“这叫风雅。”
“但是你扇子拿反了。”
李云心立即低头看,可发现扇子没什么问题。他就叹了口气,将扇子收起来——也蹲在墙边:“好吧。是有一点。可是如果一个人你一直听说着现在忽然发现终于出现了,也总不会很平静吧。而且要讨论的是拯救世界这种事。你可以理解为我在忧心世界的命运。”
“啊……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李淳风要说的事情了。”女童想了想,“他的详细计划呢?是怎样?他之前一直不肯细说。”
李云心花一息的功夫整理了思路,然后将李淳风所要做的事情和盘托出。其间他慢慢地说,也在慢慢观察这陈豢的表情。可看不出什么来——就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她的表情太自然了。听到稍微不解的地方就皱眉,了解了就如释重负。
也许她托生一具新尸……正是为了这个效果?
等他说完了,陈豢才说:“金鹏的确是个麻烦。你和李淳风想的没错儿,我们不能叫他变成威胁和不稳定的因素。不过嘛……你要和他单打独斗,万一把他身子打坏了、没法儿用了怎么办?”
李云心一笑:“总会有办法的。”
“嗯……”女童皱眉想了想,“其实打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要救赵锦会麻烦点儿……其实救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样——”李云心只说了两个字,便停下了。
他觉得刚才陈豢所说的那一句也许就是她不想叫“那边的人”听到的某些话之一。
他从日记里、从清水道人口中知道,这位陈豢似乎眼下很中意沈幕那个人。
但更叫他惊讶的是她竟毫不隐瞒地说了。这叫他对她的性情又有了些新的认识。
女童觉察到他的目光,就看他:“哦,我知道你想什么。可是喜欢一个人就该去争取的嘛。有两个女妖喜欢你,你刚刚又把白云心拒绝了——是因为真不喜欢她还是觉得要对李闲鱼专一?其实没什么必要……这时候三妻四妾又不奇怪。她们也不会接受不了。”
李云心皱眉:“我们还是谈正事的好。”
“哦……你们那个时代的人还接受不了啊。”陈豢笑起来,眨眨眼,“没关系,你慢慢就能接受了。”
李云心抱着胳膊搁在膝盖上:“这个问题咱们三观不同,暂不讨论。我要问的是,李淳风说用他那个法子我会付出很大代价——给我的那个世界也带去侵蚀。是不是还有别的问题,他没有讲?”
“你对他也很了解嘛。”陈豢一笑,“我来的时候问过沈幕。的确还有些问题。但是他说的那个,也没有说清楚。”
“其实是这样的——你知道侵蚀这种事情,是发生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譬如说你们的世界原来没有什么神话,或者那些神话都真的只是人们编造出来的而已,可侵蚀开始了,有别的力量侵入了,也许那些神话就成真了。”
“通俗地来说呢……就是世界的历史会在你回去的那一瞬间被重写。当然在初期影响该不大,不至于出现你消失了这种事……改写也是有限度的。可问题是,你回去了,再回到你从前的世界,你的记忆和经历也会被影响。于是呢,你的思维就会慢混乱。一旦待得久了……你可能就把这边的事情都忘了。”
他也意识到另一件事。
这小厮、妇人、赌鬼,都处在一段并不算愉快,却又似乎无力摆脱的关系当中。
但他是冷眼旁观的第三者,因而是能够想到些切实可行的办法的。
那男人烂赌成性,已没什么底线了。在如今这时代,也不可能有机会平步青云、一朝翻身。更别说什么幡然悔悟、改过自新。这妇人跟着他,只会愈陷愈深,最终在贫困和疾病缠身的状况中死去。
倒不如跑。可在这样的年代,一个妇人自己难生存。从前也算是个小姐,该不懂得做农活。其实倒是可以说服那小厮一起跑。那小厮,该是个典型的多情却又软弱无力、缺乏勇气与担当的家伙。
在妇人要被嫁走时他没有出头,此后过了这几年却仍念旧情——否则不会自己冒险来看这已容颜无光的女子,又抱头痛哭。这样的人……若这妇人决绝些,无论是威逼还是苦求,都有极大的可能性将其说服。
然后这两人跑去别的城镇——瞧这小厮出手,是攒了些家底的——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若不求富贵,过得衣食无忧该不难。
他在旁边者的角度来看、从上帝视角来看,这些是一目了然的事。
可身处其中的人却不自知。他们的理性判断,被情感与经历左右了。
妇人会对未知的世界感到畏惧,不晓得这小厮有没有那样的勇气、不知道带着孩子该怎么办。
那小厮在宅子里混熟了,做事如鱼得水且得信任。于是安于这种生活,亦畏惧改变。
情感……影响了他们的头脑。
李云心起了身,升到半空中,于是将整个院落尽收眼底。再高些,又将整座双虎城尽收眼底。再再高些……他试着将自己的过往尽收眼底。
他试着去看——以纯粹的、第三者的角度——去看自己同李淳风之间的恩怨纠葛。
便终于意识到——
有古怪。
精密布局、试图掌控天下局势的李淳风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他不该不清楚“同白云心结亲而后叫金鹏放松警惕再将其杀死”这种事,如今的自己是绝不会接受的。
他从前在背后操纵设计做了那么多事,如今却说后悔毁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这种事可以发生在那种情商低、工作能力却极强的人身上,但不该发生在李淳风的身上。
自己从前之所以没有意识到这些,正是因为同那妇人一样,身在一段情感之中、丧失了些理智的判断。
十几年的过往经历,的确是如他这样的人也很难跳得出来、清醒过来的。
可如果……这些都是李淳风“演”给自己看的——他想要做什么?
他所说的那些“拯救世界”的话,又是真是假?
而自己眼下所想的这些……到底是因为当真跳出来了、看开了,还是仍在被心中的不甘、不安所左右……依旧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误解了他?
李云心在高空的冷风中停留许久,目光投向双虎城中李淳风所下榻的酒楼。激荡的杀意在他身周涌动,就连烈风都忙不迭地辟退,似是惊惧了。
他慢慢抬起手,指向那栋建筑。幽黑的光芒在指尖凝聚,周遭的空气开始变得红热。
如此,足足过了一刻钟。
他放下手。
“我给你个机会。”他轻出一口气,低声说,“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又在高空中停留了一会儿,李云心才重落回到地面上。
此时那妇人已将院子打扫干净,不知从哪儿弄了三根香,在门前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