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九章 孽缘

心魔 沁纸花青 5540 字 2024-04-20

“木南居的人。你如果喜欢,我要他腾出来。钱财方面不会亏待他。”

该不是个难以做出的决定。李云心却犹豫了足足三息的功夫,才说:“好。”

然后他纵身跳下楼,落到街上去。在这时便已使用了神通——人们瞧见他打三楼跳下、如落叶一般轻飘飘地着地,也瞧见了他俊美得不似人类的面貌、身上穿的用“昂贵”也难以形容的服饰。却就是没人对此感到惊奇,仿佛他只是平平无奇的路人罢了。

顶多有人略瞥了一眼,但头脑中很快就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云心如此穿街过巷,从李淳风的视野中消失。他拐上另一条街,随着行人慢慢地走。最终盯住一对父子,便跟在他们身后了。

是个皮肤黝黑、穿着粗布衣衫的瘦小男人,以及他五六岁大小的孩子。李云心五六岁时已经可以随李淳风攀上高崖,这孩子却瘦得像是火柴人。大大的脑袋被顶在细细的脖颈上,对街市上的人与物也缺乏好奇心。不是畏畏缩缩胆小怕事那种缺乏,而纯粹是因为经历了生活的折磨、体验了肚腹之中的饥馁而导致的死气沉沉——光走着活着就已经要耗尽全部力气了,于是没什么精力再去好奇。

其实人世间许多人都是类似的吧。

看起来即便是在这个时代、在这双虎城中,这对父子也算是过得很不好的了。李云心跟在他们身后五六步远处,能将两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男人拉着孩子的手,边走边低声叮嘱他。

所说的大抵是“一会儿去你舅爷爷家,要先叫人。叫了人就在一边待着,别乱碰东西。有人给你吃的不要吃,问你饿不饿就说不饿。问你阿妈的时候,你再说你阿妈病了——是想要借钱给阿妈看病”之类的话。

孩子应了几声,有气无力。这男人转脸看他一眼,就将他给抱起来走。但只走了一会儿自己额上也出汗——在这样春寒料峭的季节。李云心能看到他的心跳极快,胳膊也微微发颤,像是在抱着什么重物。

实际上这孩子瘦得皮包骨,大概还不到二十斤重。看起来这男人也身体虚弱,饿极了。

这样走了几十步,再一拐,进了一条小巷。巷内第一家是个乌漆木门,门前两对小石狮子。宅邸远没有于濛所居的那一间大,但看起来也是富裕的。要是放在他那个世界,这家人就算是住在一环的商业圈附近了。

男人没将孩子放下,而是抱着拍了门。

门开了,一个青衣小厮探头出来瞧一眼——神色没什么变化,只客气地说“姑老爷来了?我去通传一声”。

然后看看男人怀里的孩子,又说“小少爷又长大了”。这才将两人迎进门,叫在门房边坐着等着。

李云心在他们身后跟进去,男人瞥了他一眼,小厮也瞥了他一眼。但都没说什么,仿佛他并不存在,是块石头或者是根木头。

等待的时候,男人一直没将孩子放下。

约过了两刻钟,小厮才又回来,说“老爷不在,夫人不方便见客。姑老爷有什么事可以同我说,老爷回来了,我回禀一声”。

但李云心知道小厮去了后宅之后,不在的老爷在,不方便见客的夫人也很方便。那两位的原话儿是“拿三两银子把他们打发了吧,瞧着心烦”。

这男人自始至终——哪怕在等待的时候——都神情木讷。倒是同他在街上吩咐这孩子的时候是两个模样。只是将怀里的儿子抱得紧……李云心便盯着他,似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小时候李淳风也抱过他。那感觉有些记不清了。但他觉得当时并不讨厌,可也谈不上喜欢。因为无论是那时候还是之后,他们都并非真正的父亲、孩子。一个思想上的成年人被另一个成年人抱着,该难有什么感触。

可这孩子长大以后再想如今这一刻——在走投无路随父亲去亲戚家借钱给阿妈看病,却被晾在门房里,而自己的父亲担心自己会累、便一直抱着的这一刻……会不会的确很感动,觉得……这是难得的父爱呢?

这男人对这孩子的好,寻常世俗人对孩子的好,是没什么计较、居心的。那该是纯粹的爱吧。

小厮说了这些话,男人才略慌了神。于是说“阿欢又病了。年前找大夫瞧过,说熬过了冬天就会渐好。眼下冬天算是捱过去了可还是起不了身,想要再给阿欢抓几副药去”。

小厮听了,就细细地问“阿欢”的病。问了之后想了想,又问这孩子。孩子便依着父亲吩咐的,磕磕绊绊地说了。

如此……这小厮才在怀里摸了摸。

摸出一锭一两银。说“我猜姑老爷是有难处,于是和月儿姐说了,从月儿姐那里支了一两银子来。等老爷回来了,我再去回他”。就把这银子递给男人。

男人并不嫌少——他不知道这家主人原给的是三两银——千恩万谢,抱着孩子走了。

李云心盯着这小厮瞧了一会儿,眯了下眼睛。但最终什么都没做,只跟着这男人走出去。然而已有一个分身留在了门房里,也跟上那个青衣的仆人了。

男人抱着孩子走出巷子,便将孩子放下。牵着他的手,走到一家饼店门前。将一两银换成一百文,花五文钱买了十张烙饼,又叫了一碗汤饼。额外要一只碗,将汤饼分做两碗。和孩子蹲在店外面吃了。孩子吃了小半碗就饱了,男人又吃了三张烙饼。

然后将剩下的七张塞给孩子,叫他带回家去。孩子便欢喜地抱着饼跑开了。

这男人起身,打个饱嗝儿。脸上的木讷神情全不见了,又走过两条街,拐进“胜博坊”。

通俗地说,这是一家赌场。

李云心站在这家赌坊门前,看来来去去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打他身边走过的人,便莫名感受到寒意——那是阴寒,仿佛刺骨的北风。赌坊内几个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变了脸色,纷纷摸向自己的刀兵,却不晓得是打哪儿感受到了……杀气。

但这杀气很快消失。李云心的身影已不在赌坊前了。

本尊归化身——他出现在了那青衣小厮的身边。本尊与化身同时感受不同的人与事,体验到不同的情感,却又可以和谐地自洽、被消化。这种感受很奇妙——或许可以用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的人能略微体验到相似的感觉。

就在这男人带孩子离开、吃饼、再走过几条街拐进赌坊的时间里,小厮也做了几件事。

先向他之前对男人说的那个“月儿姐”告了个假。那月儿该是个阶级高些的丫鬟,其时正在为那家的少爷伴读——偶尔提点那位脑筋似乎不大灵光的少爷一些字词诗句——没空细问,便准了。

然后小厮换了便装,从后门走出去。

走过三条巷子,到汤药铺抓了六副清热解表的药——花了三两银。接着再进到另一家店里,要了小份的熟羊肉、二十枚煮鸡蛋,花了十六文。

李云心跟着他,沉默地看着他,目光阴晴不定。

最终小厮花了半个时辰来到双虎城的南边。这一带与此前的街巷不同,路面泥泞肮脏,满是污秽之物。房舍也低矮残破,许多仅是草棚而已。

他进了一栋有小院的茅草屋。看起来也久未打扫了。

这时候,那孩子还没有到家。

屋里有个妇人卧床。蓬头垢面,形销骨立。可看得出该是双十的美好年纪,从前也该有些姿色。

小厮进了门,妇人在炕上看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于是小厮开始生火煎药——但也没有柴,就又走到两条街外之外的一家买了柴,担回来了。

药煎上的功夫,他坐到炕边,先剥一枚鸡蛋给这妇人吃。妇人直勾勾地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才张嘴,小口吃了。然后再给她撕羊肉吃。两人都很沉默——就站在他们俩身边的李云心也很沉默。

等吃了一气,妇人边吃边流泪。这小厮也流泪。

随后抱头痛哭。

他们痛哭时说的话断断续续、呜咽不清。但李云心听分明了。

妇人本是小厮家老爷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因家人都没了,投奔过来。此后与小厮日久生情珠胎暗结,到四个月的时候事发了。被打骂责问,可没说出奸夫是谁。于是在一个夜里被胡乱嫁了。

李云心看着他们哭。

等他们哭够了、小厮说“他要回来问,就说老爷不放心又打发我来看”、之后匆匆走了,李云心才出了一口气,慢慢在炕沿上坐下。

这么坐了一刻钟,抬手在妇人额前点了点。她便很快感到身体有了力气,哪里也不痛了。

然后李云心抬脚走出门,才瞧见孩子刚回来——捧了七张饼,欢天喜地跑进门去送给妇人吃。于是那夫人又取了剩下的羊肉,再剥两个鸡蛋给孩子吃。

孩子吃饱,跑到院里去玩。夫人觉得身上有了力气也下了炕,里里外外地走走、看看,开始收拾屋子、打扫院子。

李云心坐在这小院低矮的墙头看那孩子玩耍,慢慢皱起了眉。

他开始问自己一个问题——

那个进赌坊的男人,会不会在未来有一天觉得自己愧对这孩子,而良心发现同他坦承自己的错误?

一个用孩子去讨钱的烂赌鬼,究竟会不会有良心?

若有良心,怎么会做出这些事?

而李淳风……今日表现得像个追悔莫及的慈父的李淳风……又怎么会做出从前那些事?

这不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