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嘉欣的眼中又焕发出些光彩。但又问:“那么是不是说……在我没看到的地方,就是没人的?还是……空城?”
李云心笑了笑:“没看到的地方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乔嘉欣叹了口气:“是啊。”
“那么你还愿意吗?”
她慢慢站起身,仰起头。李云心看得到她脸颊和脖颈上,在阳光下变得透明的绒毛。
“我愿意。”
于是李云心也站起身。
他走到少女身后抬起手,覆在她的头上。
她身体当中没什么温度,发丝也是冰凉的。像是一具尸体,或是用冰雪塑成的。
李云心收回手。掌中多了一团蒙蒙的青雾。
乔嘉欣的身体倒在地上。先化成血肉,再化成流光,最终消散在阳光里。
他重新走回去坐下。将这团蒙蒙青雾交到自己左手中,然后用右手在《皇舆经天图》卷上勾画。渭城在这副图中仅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儿,若不注意看,便以为是一粒尘埃。
他在这方寸之中施展画道的神通,譬如在针尖之上雕刻天使的发丝。未遭大劫之前的渭城模样、周围天地林木山川河流的模样,都被他慢慢注入这画卷里。甚至离这儿较近的、他一路上所走过的那些地方,也被他顺便录入其中。
于是除了九海那一片区域之外,这图中中陆腹地的位置,又出现一道细细的灵力流。
这次“临摹”花了他半个时辰的时间。在惨淡的冬日行到高天正中时,李云心停了手。然后他将掌心那团青雾打入画中。
做完这一切,院中安静下来。
他静立一刻钟、只盯着这桌上的长卷,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天空当中却生出了阴云,将阳光遮掩。云渐浓,于是开始落细雪。于如此沉寂处,雪落有声。不曾落到长卷上,却慢慢覆满他的肩头。
李云心的身形一闪,消失了。
下一刻,他已身处一株垂柳下。
眼下……是春天。有微风拂面,有和煦的阳光。他的身后是柳河——会一直向前流淌、流入渭城中。
面前的路上覆着细细白沙,路中间不常被来往车轮碾压处微微隆起,偶尔生一两株青草。
他沉默地深吸一口气,看到有车队远远地行过来。
那些大车渐近,便瞧见一个骑马的汉子。再往后的车上满载货物,覆着帆布。他的视线又向后移,瞧见一个十三四的少女坐在大车边,无聊地绕指尖的细柳枝。垂下来的双脚微微晃,脚尖上的两枚绒球便轻轻跳。又抬头和赶车的年轻人说了句什么,似是开心了,便掩嘴笑。
骑马的汉子慢慢经过他,警惕地看他一眼,带缰驻马。想了想,问:“朋友要搭车?”
李云心向他笑了笑:“不。等一位故人。”
“在下乔段洪。渭城洪福镖局乔段洪。”男人拱了拱手,“阁下在等什么朋友?”
李云心微笑着点头:“等渭城桃溪路龙王庙的庙祝,混元子。我是他的师侄。”
“哦……如此。”男人的脸色变得平和,“那么叨扰了。”
李云心微微颔首,他便策马继续前行。于是大车也慢慢地、隆隆地经过他。
少女瞧见他,好奇地盯着看。李云心向她笑了笑,于是少女微红脸,转过头去。
等大车又前行一会儿,她才又转脸往后看。
可那少年已不见了。
垂柳白沙岸,阳春好风光。
从前的乔氏镖局在桃溪路上,后身则是刘公赞的那座龙王庙。但这条街在渭城被毁之前便已经毁了——因李云心夺舍了九公子的那一场恶战。
当时的人们该以为那仅是一场罕见的妖魔争斗,却没意识到那是一座雄城覆灭的开端,也是天下剧变的开端。
但如今的小渭城重建,大抵也是依着从前渭城的街道走向展开的。这该与乔嘉欣的念旧有些关系。
李云心此行的目的是救刘公赞与九公子,也是了断在陆上的一些事。有些人要留在这里,他得为他们打点好后路。他只想一个人去幽冥。因为清楚地晓得地下的凶险,该是难以想象的——即便以太上的境界而言。
他一边想一边沿路走,见到一些熟悉的景致。某些房舍,是依着从前的样子来建造的。虽说无法与被毁之前的富庶渭城民居相比,但位置、形制大抵类似。甚至还移植了树木。可还瞧不出是否已经成活,只看到树枝上压着积雪,像是也怕冷。
又往前走了十几步,转过一个街角,瞧见一颗老槐树。虽也该是新移植过来的,但从它所在的位置来看……该是那夜他看到的那一棵——
从见到凌空子的宝华会离开之后,瞧见白阎君从这树中钻出来,并传了他夺舍龙族之法。
于是他意识到,黑白阎君也该是太上的境界的。因为他们两个可以化身万千、在这世上束缚亡魂,这并不是太上之下能做到的手段。李云心不清楚如何实现这一点,想来是需要一些技巧。
太上以下……很像是他那个世界的技术水平还不那么发达的时候。一个人有了足够的时间和精力,便可以自己领悟、掌握许多东西。可晋入太上,广阔天地便在眼前展开。很多事情并非一个人可以自学成才的——好比他那个时候很多科研工作者想精专某个领域,便得穷尽一生的心血。
很像“晋阶转职”吧。他在心里想。
于是又意识到,即便是太上境界的黑阎君,亦在幽冥中死去了。那种地方,绝不是老刘、九公子他们能应付得来的。那不是单凭勇气与智谋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前路未卜,他想孤身先行。
打老槐树这里到曾经的乔宅,李云心走了一刻钟,路上又瞧见三个小摊贩。但该不是如那卖酸汤子的小贩一般做善事的,而是要以物易物的。三个摊主相貌各异,可都能瞧出来不是人。卖的货物都是类似的——是人形的面食。
李云心头一次见到妖魔像人一样,老老实实地坐在摊后的雪地里等客上门,便变了只鸡腿出来,只换了一个小面人。这东西一个巴掌大小,外面看起来栩栩如生——不是那种如灵堂人偶一般团团圆圆的脸,而的确捏出了鼻子、眉弓、眼窝,看着像是食物,也像是艺术品。
山鸡倒是说的不错——这城里的妖魔,都被他驯服了。
面人在外面放得久,已经冻得硬邦邦,于是肚子上裂了纹。李云心轻轻一嗅,闻到些腥气。便将面人肚子掰开——
瞧见里面是血淋淋的。到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来外面的面也不是熟的。肚子里放着的东西,也摆放得很精巧。他甚至可以依稀分辨出哪些是心肝儿,哪些是肠子。该是用鱼或者别的什么小动物的内脏来做的。
于是笑了笑,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评价。
说这些妖魔死性不改、还想着吃人呢,这却又的确是面食、动物的血肉。说他们已与人的习惯无异呢,又没人会弄出这么变态的玩意儿来。他就随手将这东西丢在路边雪堆中,远远瞧见乔家大宅了。
不同于周遭仅是位置、形制相似的建筑,乔家大宅竟与他印象中那座宅子一模一样。不过一旦运起妖力来看,便会晓得这都是障眼法儿。这座大院并未重建,还是一片废墟。是有人变化了它的模样。
他收敛心神又走几步。在门前略一停留,抬手推开门。
从前来过这宅子几次,也算熟路。穿过一道月门、穿过一条回廊,便是后宅。从前三花聚拢了四个小妖一个游魂在此讲道,便在这后宅里。
等他再转过一道花门,看到那个少女了。
少女穿一身白衣,却不是如他一般的寻常衣裳,而是孝服。略大,也并不美观。正坐在庭中的石凳上,对着石桌之上的一块铁疙瘩。那铁疙瘩灰黑色,其中掺杂了些金或银,还有些砂砾石块。
该是什么铁器被烧融了、又冷凝,才变成如今模样。
她被称作“素衣娘娘”,大概便是因此吧。
冬日阳光洒在庭院中,映得积雪耀眼。可院子里的两个人,都呵不出雾气来。李云心略停一会儿,踩着积雪走到她对面坐下,觉得少女和自己记忆中的样子似乎还是一样的。
在从前时候,他都要忘记乔嘉欣是什么模样了。因而如今也只是“似乎”,且除了相貌之外的东西,都已经全不同了。
再过上两个多月,该就是去年见她时的季节。那时候她是人,他也是人。她脸上带笑,无忧无虑。因见到一个美貌少年而心花初绽,没头没脑地大胆想往后的日子。
却不晓得打那之后再没什么“往后”了。
如今她样子未变,可整个人沉默而孤独。见到李云心时只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好久才说:“我都忘记你是什么样子了。”
李云心伸手摸了摸桌上的铁疙瘩:“这是什么?”
乔嘉欣略沉默了一会儿:“是我爹爹的刀。留在家里的。”
“这么说你还记得好多事。”
乔嘉欣只看他:“我……那时候……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