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海中充满了古怪的景象。在他的想象中,仿佛很久很久之前,他正在离开另外一座监狱。
想象中的他被关押在一个没有光线的房间里,关押了很久。他满脸胡须,头发也乱蓬蓬的。看守们押着他走下一条灰色的石头台阶,来到外面一个充满明亮色彩的广场上,到处都是穿着鲜艳的行人和色彩鲜亮的物品。这是集市日,声音和色彩弄得他眼花缭乱。他眯缝着眼睛,看着洒满整个广场的明媚阳光,呼吸着潮湿的充满海盐味道的空气和集市上所有货品的味道,在他身体的左侧,太阳正在海面上闪闪发光……
巴士在红灯前摇摇晃晃停了下来。外面的寒风呼啸着从巴士旁擦身而过,前窗上的雨刷沉重地摇摆着。车窗上湿漉漉的雨水把外面的城市模糊成一片红黄相间的霓虹色块。现在不过刚到下午,但透过窗户看出去,天色却仿佛已是深夜。
阿修吞了一口口水。他突然意识到他至今都没有哭出来。说实话,他没有感到任何伤感。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发觉自己正在回忆一个叫拉什的家伙,他刚被关进来时曾和拉什分享同一间牢房。拉什告诉阿修,他曾在服刑5年后获释,口袋里装着100美元和一张去西雅图的机票。他妹妹住在西雅图。
拉什来到机场,把他的机票递给柜台后面的女人。她要求查看他的驾驶执照。
他把驾照给她看。不过驾照几年前就过期了。她告诉他说这驾照不能用做身份证明。他对她说这也许不是有效的驾驶执照,但肯定可以用作身份证明。见鬼,如果他不是他本人的话,她以为他是谁?
她请他说话小声一点。
他警告她快点让他上飞机,否则就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他不能容忍她对他不敬,在监狱里,你绝对不能容忍其他人对你不敬。
结果那女人按了一个警报器,机场保安很快出现。他们试图说服拉什安静地离开机场,而他当然不肯离开。双方开始争执起来。
结果自然是拉什不能飞到西雅图了。接下来的几天,他只好待在城里的酒吧里。身上的一百美元花光以后,他带着一把玩具手枪抢劫了一家加油站,好让自己有钱买酒喝。警察趁他在街上小便时抓住了他。很快他又被押回来继续服刑,还因为抢劫加油站多判了几年。
在拉什看来,这个故事的教育意义就是:不要招惹机场工作人员。
“我看教育意义应该是,‘某种行为在特定环境下,例如监狱里,可以奏效,但在外面的环境中不仅失效,并且有害。’你觉得呢?”听了拉什的故事后,阿修问。
“不对,听我说,我告诉你吧,老兄。”拉什说,“千万别招惹机场那些婊子!”
想起这段往事,阿修忍不住露出笑容。幸好他的驾照还有几个月才到期。
“车站到了。所有人都下车。”
车站里充满尿臊味和酸腐的啤酒味。阿修钻进一部计程车,告诉司机去机场。他还告诉司机说如果他能安静开车不说话,就多给他5美元小费。20分钟后他们到达机场,司机一路上果真一句话都没说。
阿修磕磕绊绊走过机场候机楼灯光辉煌的大厅。他有点担心自己的电子机票。他知道机票上的日期是星期五,不知能否改到今天提前起飞。阿修觉得,任何电子的东西似乎都带着不可思议的魔力,随时可能消失无踪。
三年来,他的裤袋里第一次装着钱包,里面有几张过期的信用卡和一张visa卡,他又惊又喜地发现那张visa卡的有效期是明年一月底。他有一个预定的机票号码。而且他还意识到,他有一种很确定的感觉:一旦回到家里,所有的一切都会正常起来,劳拉也会安全无恙。也许这不过是他们为了让他提前出狱而耍的一个诡计。或者可能是事情搞混了:在高速公路上撞车死掉的是另外一个也叫劳拉的女人。
透过玻璃幕墙,机场外面的灯光闪烁着。阿修突然意识到他一直屏住呼吸,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远处传来轰鸣的雷声。他终于吐出一口气。
一个看上去很疲倦的女人站在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后面,注视着他。
“你好,”阿修冲她打招呼。你是我三年来第一次面对面说话的活生生的陌生女人。“我有一个电子机票的电子号码。我本应该在星期五搭乘飞机,但我今天有事,必须提前飞。我家里有人去世了。”
“很遗憾听到这么不幸的消息。”她敲打着键盘,盯着电脑屏幕看,然后又敲打几个键,“没问题,我把你安排在3点30分的那班飞机上。不过飞机可能会因为暴风雨延迟起飞,所以请注意屏幕上的通知。要检查和托运行李吗?”
他举起自己的背包给她看。“这个不需要吧?”
“不必了。”她说,“你有没有带照片的身份证明?”
阿修掏出自己的驾照给她看。
在监狱食堂吃饭的时候,萨姆偷偷溜到阿修身边,满脸微笑,露出他那一口陈年老牙。他坐在他身边,开始吃他那份芝士通心粉。
“咱们得谈谈。”萨姆说。
萨姆是阿修见过的肤色最黑的黑人。他的年纪可能是60岁,也有可能是80岁。阿修遇见过虽然只有30岁,但看起来比萨姆更老的人。
“什么?”阿修问。
“风暴快来了。”萨姆说。
“好像是吧。”阿修说,“也许快要下雪了。”
“不是那种普通的风暴,是更猛烈的风暴。我告诉你,小子,风暴来的时候,你最好留在这里,别到外面大街上去。”
“我刑期满了,星期五就能离开这儿了。”阿修说。
萨姆盯着阿修看了一阵,“你从哪儿来?”他最后问。
“奥地利,布劳瑙镇。”
“你这骗人的混蛋。”萨姆不满地说,“我问的是你的原籍。你的家族是打哪儿来的?”
“瑟堡。”阿修回答说。他妈妈年轻时住在法国的瑟堡,十几年前也死在哪里。
“我说过,大风暴就要来了。低下脑袋,忍耐,阿修伙计。这就好像……那些扛着这些大陆的玩意儿,他们是怎么叫的?叫什么板块来着?”
“地质构造板块?”阿修冒昧地说。
“没错,地质构造板块。这就好像大陆骑在板快上晃来晃去、北美洲撞上了南美洲的时候。你不会希望待在两块大陆中间的。懂我的意思吗?”
“完全不懂。”
他轻轻眨了眨一只棕褐色的眼睛。“别说我没事先警告过你。”萨姆说着,舀起一块颤巍巍的吉露果子冻,塞进嘴里。
“我不会的。”
那一晚阿修几乎没有睡觉,他半睡半醒,聆听着他的新室友在下铺打呼噜的声音。相邻的几间囚室之外,有人正像野兽一样呜咽、嚎叫、抽泣。时不时的,有人会对他咆哮一通,让他闭上他妈的臭嘴。阿修极力不去理会这些噪音,让时间安安静静缓缓流过,独自一人沉浸其中。
还剩下最后两天,四十八小时。这天的早餐是麦片和监狱里的咖啡。吃饭时,一个名叫威尔森的看守突然用力拍拍阿修的肩膀。“你是阿修吗?跟我来。”
阿修检查了自个儿的良心。良心很安宁,但在监狱里,这并不意味着你没惹上大麻烦。两个人差不多并肩走着,脚步在金属和混凝土的地面上发出一阵阵回声。
阿修感到喉咙里涌起一股恐惧的味道,和苦咖啡一样苦涩。不幸的事就要发生了……
在他脑子里面,一个声音在悄悄说话,说他们会给他增加一年刑期,要把他关进禁闭室,要切掉他的双手,割掉他的脑袋。他安慰自己说,这么想实在太愚蠢了,但他的心仍旧跳得几乎蹦出胸膛。
“我搞不明白你,阿修。”两人走路时,威尔森突然说。
“什么不明白,先生?”
“你。你他妈的太安静了,太有礼貌了。就像那帮老家伙。可是你才多大年纪?25岁?28岁?”
“32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