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医院重新做了一次园林设计,陈万钧又找到穆之南,说有三块石头,准备放在三栋大楼楼下,让他看看能不能写三个字。
那段时间,可能是穆之南艺术创作史上压力最大的日子,书画一向都不是他的主业,兴趣而已,高兴了就画几笔,忙起来好几天都不一定能磨一次墨,但这次,区区三个字,对他来说,重要得如同论文题目一般。
单字的书法作品,往往比很多字的更难,如果功力不够,便很容易看出破绽,需要特别注重写法和动态,才能做到有气势有气质。单字作品他小时候也经常被要求写,梅兰竹菊福禄寿喜,都不适合放在医院,思来想去,他选了仁、德、慎。又练习了很久,才完成这三幅作品,一个温柔飘逸,一个老成持重,一个刚劲凌厉。
风吹日晒,虽每年都会补漆,终归还是旧了一层,但仍不妨碍它们一直占据穆之南最好作品的地位。
他眼见着这块石头被砸碎,一声一声巨响,似是直接敲在他心上,震得有点疼,却生出一种异样的快感。
刚开始,只有几个人围观,大家都不知所以,最先来制止他的是白礼郃。
“穆之南,住手!”他显然是接了电话匆匆赶来,手机还握在手里。
看到工人师傅停住了,穆之南说:“别理他,继续砸!”
白礼郃拉住他,想在别人面前低调,但敲打的声音实在太响,又不得不提高音量,声音像是闷在喉咙里:“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就找我直说,干嘛拿这个泄愤?”
“知道我是对你不满?所以你这么多年憋着一口气就为了跑来恶心我?”穆之南气急,也顾不上表面和平,直接瞪着他说,“白礼郃你到底想干什么?来到六附院想抡起袖子揍我一顿?想让我跟你道歉说当初不该拒绝你?或者是单纯的看我和杨朔不顺眼?还是说,你觉得现在这样的人生状态就是因为当初选错了一条路,全部怪到我头上?!”
说着他抄起一块不小的碎石,白礼郃一时以为他要朝自己砸过来,忙退了半步,却见他手臂一抬,用力向一旁掷去,砸在那一小堆废墟上,发出咔嚓一声响。
斯文人一旦发起狠来,似乎比其他人更有威慑力,镇住了旁人,自己也吃了一惊。
两个人居然因此冷静了下来。
穆之南给工人师傅叫了辆车,拒绝了白礼郃上楼再说的请求,就站在楼下跟他对峙。人群陆续散尽,他说:“白主任,谈谈吧。话都说到这儿了。”
白礼郃点点头:“你说得对。”
“什么?!”穆之南着实没有想到他承认得这么快,他甚至已经在脑子里准备好50页PPT准备跟他摆事实讲道理,一页都没用上,他就承认了。
“我有时候连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做这些,但你刚才突然给了我一个解释。可能,从失去孩子、检查出基因有问题、离婚、前妻再婚、最终离开待了很多年的儿童医院,我心里是难过的,而且是越来越难过越来越纠结。起初听说你和一个男人谈恋爱,我不信,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个不靠谱的传闻,直到我看见你和杨朔在一起的样子。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穆之南,我就想,如果当初,如果是我,又为什么不能是我?”他苦笑,接着说,“我不是对你旧情难忘,说起来,咱俩那点儿事儿也算不上什么旧情,但心里总是在设想,而且怎么想都想不通,你现在和杨朔在一起,说明你当初把我拒之门外的所有理由都不成立了。”
听着有些语无伦次,穆之南知道他说的是真实想法,也不那么疾言厉色了:“‘当初’和‘现在’,时间点是不一样的学长。”
“我知道,但还是心里不平衡。”
穆之南嗤之以鼻:“所以呢,你要继续胡思乱想不平衡下去么?那接下来你还要做什么,能不能先给我个预告?我想看看,这个科室,这家医院,还值不值得我忍气吞声。”
“呵,不会了,你放心。我并没有从折磨你和小杨的过程中感受到丝毫的快乐,甚至很烦躁,厌恶自己。”
“对,是挺招人烦的。”
白礼郃笑得勉强:“穆之南,说实话,我到这儿来,其实也待不了多久,六附院的大儿科主任不是我最终的追求,这只是个暂时停留的地方。”
“哦,只是块跳板而已。”
“算是个捷径吧,如果在儿童医院,还有一层一层台阶要上,从这里走,能稍微快一些。”
如何走仕途,这是穆之南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听白礼郃这么一说,他瞬间就领悟了:“哦,像陈主任。”
“对,陈百川让我看到了这条快捷通道,所以我才过来。”
“行吧,虽然你和我追求的东西完全不一样,但是学长,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仇视对方。”穆之南的声音温柔下来。
“对。”
“你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人,是在我最茫然无知的时候帮了我的人,我甚至知道,你去实习之后还叮嘱其他年级的学长,在学生会里照顾我,这些我不可能忘,不管你信不信,我感激你到现在。”
“是么?”白礼郃抬眼望向他,这是自这场谈话开始以来,他第一次抬起头。
穆之南瞥了他一眼:“我没必要编好听的来骗你。”
“放心吧穆之南,以后正常工作,你和我本就没什么恩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