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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人用长刀直接给那禁军捅了个对穿,鲜血都喷溅到了方俞安手上,可他一动未动。血腥味迅速蔓延开来,远处传来了几声狼嚎,那群畜生似乎也想着今夜分一杯羹。

由于追出来得太匆忙,胡人又急于复命,抓住了一个便不松手,大吼大叫地拎起了禁军无力垂着的身躯。方俞安不晓得他是否活着,可胡人不管,及其熟练地抽出了刀,猛一用劲,扒下了一层人皮。

血淋淋的人皮还冒着热气,他们如同看着一张好兽皮似的兴奋,嘴里说着方俞安听不懂的语言,但不难猜出是欢歌——许是在庆祝丰收,或者得到了那莫须有的大天神的庇佑。

这样的酷刑并没有停,有的手法生疏,那一层皮扒得参差不齐,还需得用刀子刮干净。

腥臭味弥漫在山坡上,像是逡巡不去的阴霾,压得人喘不过气。

方俞安没动,只是尽可能缓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连气息声都压到了最低。

皮肉都褪去了,偏偏那颗头颅完好无损,好巧不巧地滚落一边,无神的眼睛依然盯着方俞安在看,嘴痛苦地张着,脸上还有模糊的泪痕,像是还有未竟的话尚未对他倾诉。

刀与骨头摩擦的声简直比狼嚎还要刺耳,而且经久不息地萦绕在方俞安耳边,像是个老神在在的巫婆,反反复复用尖锐的声音唱着一段诅咒,要把他咒下地狱,不得往生。

月光洒了下来,为血肉尚存的骨植披上了洁白的轻薄如蝉翼的披风,一路顺着时隐时现的光芒,把困厄其中的英魂接回到了天上去。

一点陌生的温度覆上了方俞安的手背,他以为是一片落叶,然而虽然冰冷,却是有十足的重量的。他的意识清醒了一些,满是血腥味的山坡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了一点火光之中,成了夜幕中的星子,或是手边的一只萤火虫。

方俞安眼前的黑暗渐渐破碎,成了万千闪烁的碎片,慢慢地又汇聚成摇曳的烛火。

“小祖宗,快松手,待会该把自己憋死了……对,松手……”

方俞安混沌的意识总算被身边一个碎嘴子叫得清醒了一些,他睁眼时,正对上严彭一脸关切的眼神,还使劲地攥着自己一只手。

“你是做甚噩梦了?”严彭见他醒了,总算放松下来,“谁要害你啊,幸好不必给你灌药,否则真是能急死我。”

方俞安眨眨眼:“适才……是做梦啊……”

严彭搓了一把他的头发:“一场风寒就给你烧糊涂了?连自己做没做梦都分不清了?”

方俞安深吸一口气:“不是……不像梦,像是,像是又把我拉回去重新看了一遍。”

严彭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不再发热,便为他扯上了被子。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估计等闲的噩梦不能给他吓做那般,也没敢细问。

“玉声……”

“嗯,如何?还是难受?唉,这初春时节就是这般乍暖还寒,你自己不注意,可不就要有这一遭要来。无事,我在这呢,这会不烧了,赶紧睡会,明早我去给你弄些药来……这几天就别乱跑了,在家里好好待着……”

“玉声……”方俞安闷声打断了严彭试图把自己哄睡着的碎语,“我,我想哭……”

严彭一愣,立刻低头去看他,果然眼眶红红的,睫毛都是湿的。他手足无措了片刻,随后有些无奈地笑笑,把他揽到自己怀里:“诶哟,好了好了……一场噩梦,瞧给你吓得……好了好了,摸摸毛,吓不着……”

方俞安好像不晓得该如何哭,眼泪无声地顺着鼻梁往下滑,而他一点声息也没有。可他明明有那么多泪要哭出来,这般细水长流,反倒更加磨人。

那个时候方俞安怕严彭担心,没将此事说与他,实际上他一直将此事埋在心底,就像严彭一直把很多人的死也埋在心底一样,在漫长的路上不曾向任何一个人提起过。是在很多很多年后的一个傍晚,方俞安看着逐渐隐没的夕阳,还有从北原吹来的秋风,才想起了那个被胡人生生剥了皮剔了肉的禁军。

“有些事,有些命,终将要自己背负,无人可帮你或者替你。”

方俞安已经不再年轻,他借着最后这点天光,回头看了一眼已经长大的方翊舒:“这就是我要教给你的最后一件事,来路已给你铺好,往后……需得你自己探索。”

方翊舒站在原地,忽然觉得高看自己了,这样的担子,他真能担得起么?

“不用怕,你会做得很好的。”方俞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出言安慰道,“一回生二回熟,你天资聪颖,慢慢就晓得该如何做了。”

“五叔,五叔……你去哪啊?”

方俞安没回答,只是摆摆手,上马朝着夕阳留下的漫天的晚霞离开了。方翊舒站在原地,隐约有种感觉,他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五叔了。